下卷 浮生歎 第四十章(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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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雪吸了口氣,仰頭望天,幽幽的道:“我知道,你是天下安危係於一身的李盟主,是萬眾敬仰的大英雄,卻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丈夫。我不可能自私的留下你,就算我勸你不要去,你也不會聽。你的生命,是注定要為那些百姓奉獻的。我不敢要求你定要打敗七煞魔頭,隻想……求你不要拋下我。咱們兩個,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死了,我也絕不獨活,寧可追隨你到黃泉!但是……但是我多麼希望咱們能活著。近來在反複的擔驚受怕中,我的腦子裏還常常描繪著一幅畫麵,在遠離江湖的一個寧靜的小村莊裏,附近有連綿的青山,有碧綠的湖水,有清涼的微風,有暖和的陽光。咱們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你在田裏耕作,地裏的莊稼長得很好,一片片綠油油的小麥,一望無際……有風吹過,便會沙沙作響,仿佛在對你彎腰點頭。等到收獲的季節,咱們品嚐著自己手中的勞動果實。而我……便在房中織布,織出種種花樣,每個月都拿到市場上去賣。人們很喜歡我的手藝,每次都能賣得個好價錢。回房以後,咱們便一邊數著到手的銀票,一邊嘿嘿的笑。看著對方如此滿足,甚至流露出孩子般的高興……
是了,是了,咱們定會兒女繞膝,我不想要太多小孩子,嘰嘰呱呱的吵鬧,隻要一兒一女,男兒俊俏,女兒秀氣,也就夠了。他們會跟在我們身後,用軟軟的童音,叫著爹爹、媽媽。到時你教兒子武功,我教女兒女紅。咱們一家人聚在飯桌旁,談論著白天的收獲。你說兒子又學會一套長拳,我提起女兒又繡出一個新花樣。咱們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閑暇時請朋友前來做客,讓遠程教孩子們念書識字,咱們跟原公子在房中下棋、推牌九……這樣的生活,我沒有一天不在夢中渴望。我好怕……好怕這終究隻是一個夢。夢醒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李亦傑聽得酸楚,猛地將南宮雪摟在懷中,一疊連聲的道:“我答應你,咱們都要活下去,一起好好地活著!等到一切都過去之後,如果咱們都能平安無事,我定會娶你,給你一個最完美的婚禮。你的夢想,都會有實現的一日。咱們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南宮雪一聲不響,隻將雙手摟住李亦傑後背。這一次兩人並未擁吻,隻將額頭默默地緊貼在一起,在靜默中聆聽對方的心跳,也交換著彼此的感情。卻訴柔情依依,道不盡離恨苦,幾多愁緒。夕陽下,這一對相擁的人影成了城上最美的畫麵。原翼等人站在城下,抬頭仰望,卻無一人上前打擾。
三月之期的最後一日,也便在悄聲靜息之間,緩緩落下了帷幕。是夜,李亦傑率領著武林盟眾,全員盡出,趕到海岸口。本來這一次大舉出動,依著他們的派頭,該當置備一艘大客船充充排場,但李亦傑一來不願太過張揚,二來想攻敵一個出其不意。吩咐著下屬準備數艘小船,悄無聲息的出海。
上一次前往火山,是江冽塵邀他觀看自己的“重生大典”,那一次處在敵人監控之下,想到前路未知,心頭慌亂。這一回身邊都是自己的人馬,按說自己才是人多勢眾的一方,但心裏的慌亂不但未減,反而劇增百倍。與南宮雪坐在船頭,雙手握在一起,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望著麵前起伏的海浪,隨著小舟,心緒接連浮沉不定。
這一趟旅程,眾人既盼它短暫,卻又期望著最後關頭再等得遠些。畢竟是任何遲鈍之人,也知眼下情勢危急,或許現下眼前所見之景,也同樣將是他們生命中最後所見之景。
小船接二連三的在岸邊停泊,李亦傑等眾人都上岸後,吩咐將木船沉入水中,不要留下任何痕跡。他與原莊主及原翼不久前剛來過這海島,並曾仔細勘探地形,比常人更多幾分了然。指揮眾人排列為一字長蛇縱隊,緩步繞行,另一路到樹林中布置陷阱。
夜風格外森冷,吹過每一人臉上,皆如利刃拂麵。時隔方止半年未滿,山脈周圍的雜草已生到齊腰高。一進草叢,李亦傑帶領著眾人四麵散開,各自在指定位置伏下身。時有蚊蟲在臉側回旋,嗡嗡聲不住作響。
眾人心思正都全副戒備,便連揮手趕一趕蚊蟲的外力,也分不出手去。又怕萬一七煞魔頭幾時到來,一個微小動作引得草叢作響,給他識破蹤跡,一個人暴露事小,連累了大夥兒事大。一旦計劃敗露,失卻先機,恐怕江冽塵就更不會相信祭祀傳言,到時更是全無獲勝之望。不過所有人心中焦慮,早已遠勝過蚊蟲叮咬之苦。
月色低迷,將地麵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今夜果然是偷襲的大好時機。不知過得幾個時辰,山道上仍然毫無動靜。武當派絕焰低聲道:“李兄弟,你說七煞魔頭當真會來麼?”李亦傑低聲道:“他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既然同我約定過,就不會半途背約。何況他一心殺我,又怎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原翼道:“不錯,他一定會來。卻不知錢長老的計劃能否奏效?他對楚小姐的愛,到底有幾分是真?”
李亦傑道:“要是以前的他,確是真心愛著夢琳。寶物是身外之物,他絕不會掛懷。但如今……他既已成魔,失卻人之本性,我就很難說得清了。但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心急,切不可自亂陣腳。眼下還未到約定時辰,咱們在前半夜便先趕到,為的正是搶占先機。他既未到,說明咱們的計劃成功了,倒也不是壞事。”
阿嫣伏在草叢中,臉上已套了人皮麵具,身子卻仍不住發抖。錢玉按住她的肩,道:“乖女兒,你很害怕?”阿嫣強忍著搖了搖頭,道:“不,這是為了爹爹和李盟主,千刀萬剮在所不辭,女兒不怕。”
錢玉歎了口氣,道:“好孩子,好孩子,這一回迫不得已犧牲你,是爹爹對不住你。不過咱們必定殺了七煞魔頭,給你報仇。你要再這麼發抖,當心待會兒在他麵前露了破綻。”阿嫣咬住嘴唇,極力抑製。
又過了幾個時辰,已有人撐持不住,眼皮半開半合。錢玉一杖敲在一個打瞌睡的弟子背上,低聲道:“好生守著!就你出岔子?”李亦傑低聲道:“不,他要是實在太困,就讓他先睡吧。養足精神最重要,若是狀態不佳,便是正麵對上七煞魔頭,也沒有勝算。”錢玉歎口氣,道:“唉,罷了罷了,反正是爛泥扶不上牆!”
原翼用“傳音入密”功夫,向在場每一人道:“李盟主吩咐了,大家若是累了,就暫且休息,千萬不要勉強自己。我們自會安排專人守夜,等到大戰一起,定會及時通知各位,盡可放心。”眾人有不少都在一下一下地點頭,聽了這句話,如蒙大赦,倒有一大片睡了下去。
一個個時辰接連度過,東方隱現曙光微曦。草叢中已伏倒大片,倒是唯有玄霜一人精神百倍,瞪大著雙眼張望。
又過得一陣子,李亦傑也迷迷糊糊起來,上下眼皮不斷打架,一旦縱容它合攏,仿佛整個人都舒服了些。正要學著旁人將頭抵在膝蓋上,玄霜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李亦傑心神一緊,猛然抬頭,就見一道黝黑的人影緩緩上山,在背後拖出一道狹長影子。李亦傑心髒猛地揪住,悄悄推醒身旁的南宮雪,又接連通知眾人起身,隊伍立時轉入一級戒備。
那人果然正是江冽塵。獨自行走在山道上,傲然的氣勢下,卻隱藏著更深的落寞,每行出一步,都格外沉重,令人想到“形單影隻”一說。或許長年以來,他都是這般獨自一人,卻從未有人想過,關心他的起居冷暖,在意他是否會同樣感到孤寂。
等他走過的地勢高了,眾人在後方都能望到,他身邊還拖有一架長板車,車上蓋著一塊破布。李亦傑心髒狂跳起來,答案已然呼之欲出,恐怕這車上所載的,正是名動天下的“七煞”。難道他為了楚夢琳,當真甘願舍棄到手的寶物?阿嫣的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竟連錢玉柔聲寬慰,也無法安撫。
腳步再慢,行路總會有終點。江冽塵此時已站定在火山口,漠然望著內中死水般沉寂的岩漿,視線猛然轉向天空,眼光中的鋒芒銳利,猶如要刺破九重雲霄,直上天闕。
每說一句話,都要緊咬著牙關控製情緒,語速緩慢地道:“本座多年縱橫江湖,從未將任何東西放在眼裏,所有的人,都不過是我的供奉。直到……見你出現,別人都說,我待你,相比對任何人都不同。這句話我也認可。因為你本就是最特別的人,那些個凡夫俗子,哪能同你相提並論?我知道你恨我,或許我能做的,也隻有讓你殺了我,一解心頭之恨,絕無怨言。不過,老天一向是以最殘忍的手段對我,你終究會離開我身邊。要是沒有你,我縱然得到天下,得到再多的東西,又有什麼意義?”猛地將殘影劍插入身旁土地,接著一抬手,便將木板車掀起,車中所盛之物一股腦兒傾倒入岩漿之內。隻見其中閃過幾個氣泡,曾經流傳千年的上古至寶,竟就如此輕易的在這岩漿中,化為灰燼,永遠在世間消失。從此,也再不會出現為七煞而引起的種種紛爭。
眾人聽著他這番自白,都是大為驚震。早已聽說魔教少主和小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卻沒料到竟會愛得如此之深。看他這般模樣,不似如今的萬惡罪魁,隻像個最尋常的癡情種子。
南宮雪將李亦傑手掌更緊握住,心道:“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他對夢琳的情感,就好像我對師兄一樣真摯強烈,隻可惜,直到最終,夢琳都沒有愛上他。反而因為種種誤會,對他深深憎恨……”
錢玉低聲道:“盟主,那七煞真訣,據他所說早已撕毀。斷情殤又在成魔之際用去了,眼下七者既去其三,他所投進去的便隻剩‘七煞四寶’,恐怕供奉不足……如此,咱們可還要阿嫣假扮夢琳?”他作為父親,無論裝得何等大仁大義,最後關頭,卻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女兒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