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八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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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莊主微微苦笑,道:“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倒也很有闖勁。一年前,是我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小子的實力,今日一見,方知他功力已然超神入化。高手之間,但憑遙遙感知對方之‘氣’,就能判定他大致實力,究竟同自己相差多遠。功力相若者,勝負難定,全力一拚尚有可為。但要是相距過遠,那還是趁早聞風而逃,這一戰注定吃虧,也不必打啦。”
高手看重顏麵,但究竟是苦戰落敗的丟臉,還是未戰先退的更勝一籌?仰天長歎,道:“見著他這等人物,才令我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偏遠處避世隱居,自負無敵,最多也不過是井底之蛙,我到中原,畢竟不是白走一趟。若是沒料錯的話,這一年來,那小子功夫又精進不少,卻不知他是加倍勤學苦練,還是忽得際遇,參透了七煞真訣中的更深一層境界?”
原莊主好武成癡,最執著的並非故友慘死,反倒是江冽塵的武功何以能練到如此強橫。此事看似無情,但各人麵對相同事,側重究竟不同。就如他方才自顧自說了這一大通話,在李亦傑耳中聽來,卻僅有一件為重,好不容易撐起的身子頓時又失了倚仗,雙膝一軟,再度跪倒在孟安英屍身前。
一麵替師父整理著領口、衣襟,極力使衣衫平整,仿佛隻有找到一件瑣事束縛住雙手,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徹底癱倒。哀哀垂淚道:“要是連您也自稱沒有把握對抗七煞魔頭,那我們……那其他人還有什麼指望?難道就眼看著那許多英雄豪傑落到刀刃之下,任他屠戮?就隻能看他囂張下去,卻得不到半點懲戒?可我不甘心……我實在是不甘心啊!”一麵重重磕頭,倒不如說是以頭砸地。地麵上沒一會就顯出了一小塊暗紅色,已是撞出了血來。
原莊主上前一步,抬手一遮,在他額頭將要觸地前,靈活的將他護住,勸道:“亦傑……李盟主,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華山殘局,終究已是無可逆轉的了。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走?”
李亦傑腦中空白,雙眼迷迷蒙蒙,呼吸時急時緩,喃喃道:“我……我也是不知……”視線一落到孟安英身上,渙散的目光卻又瞬間聚攏,道:“是了,我要去定做一具最大的棺材,讓師父風風光光的走……隨後,我親自送他出殯,到遼東偏遠地區去,不管那山洞再如何隱蔽,我哪怕掘地三尺,挖遍山野間每一處廢墟,也定要將它找出來!那骸骨就是化成了灰,深埋地底,我也一一去刨了出來……師父最後的囑托,就是要同師娘合葬在一處。作為他的弟子,不能保得師父性命,已是無用!然而他的遺願,拚盡了全力,我也定要代他完成!”
原莊主眉心緊鎖,道:“我卻以為不然。華山一戰,更助長了七煞小子氣焰,以他性子,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那也是不必談的了。就隻怕他覺著最終受挫,連休養生息也耐不得,直接乘勝進擊。大戰在即,到時武林間還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浩劫。作為武林盟主,自當留在此地主持大局,若是你這個主心骨不在,還要他們怎能打起精神,去同那魔頭硬拚?”
李亦傑苦笑道:“隻怕我就是個廢物,就算留下,又怎能助他們走出頹勢,力挽狂瀾?隻怕大夥兒根本就不會需要我吧?我無力解華山之危,眼睜睜看著師父、師弟,一個個死在我的麵前……那都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啊!就如同將我的心髒一塊一塊的割去,連皮帶肉,還粘連著未幹的鮮血。我就是個沒用的廢物……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我是廢物……”
原莊主不悅道:“遇上問題,隻會選擇逃避,哪有半點武林盟主的擔當?你如此急於遠行,就是為了離開華山吧?因為你不願在這裏看到他們的屍首,也無法眼看他們落葬?遼東距此,數千裏之遙,這且不論,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你師父想想,你真忍心讓他勞碌一生之後,最終僅落得個屍骨無存?他正處彌留之際,頭腦不清,意氣用事,你不能跟著糊塗!以我之見,孟兄無父無母,自小在華山長大,這裏可說就是他的第二個家。不如就在這山腳下,尋一塊土地平坦之處,將他下葬,讓他落葉歸根吧!此地距京城不遠,每當逢年過節,你還可以來祭拜師父,盡那一份孝心。人生地不熟的,獨自在偏遠的遼東,究竟是寂寞的,連個能說得上話的也找不到。人做了鬼,最害怕的不是遺忘,卻是孤獨。”
李亦傑道:“不……他不是孤獨一人的!至少在地下,他可以與師娘重逢。我答應過師父,不可言而無信!”
原莊主一隻手輕輕落在他肩上,目光卻帶有幾分憐憫的飄向一旁的孟安英屍身,似詢問,似自語,道:“你還不明白麼?時至今日,我也不妨有話直說。其實孟兄弟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安琳!他同那魔教前教主爭爭鬥鬥大半輩子,雖是最終落得個兩敗俱傷,各自都付出了慘重代價,但卻是誰也沒能掌控安琳的心。論武功,孟兄早已輸了,論愛情,他們兩個都是輸家。”
李亦傑不由一怔,一時連淚水也忘了流。先前聽師父說起往事,他從來隻道孟安英與楚安琳是一對互相愛慕的有情人,要不是紮薩克圖半途攪局,他二人盡可成為一對最般配的神仙眷侶,因此對紮薩克圖這個插足者始終不存好感。更何況一早知道他就是日後的魔教教主,更是恨得牙癢癢。
此時聽原莊主之言,倒似兩方全在自作多情。華山眾弟子也都是大惑不解,看來那先入為主的觀念埋得不淺。
南宮雪頭一個問道:“怎……怎會如此?原大俠,那依您所言,我師娘愛的究竟是誰?”
原莊主的目光仿佛突然變得很遠,落在了茫茫遠山間的一個未知之處,陷入了記憶的沉思中,輕聲道:“這兩個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都曾動過心,不分彼此。但……安琳從不屬於任何人,她隻是她自己。也因此,她是自由的,就如那天際浮動的白雲,夜晚高懸的明月、以及那林間穿梭的清風、一樣自由。她可以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看,自由的聽,像枝頭上的小鳥一樣自由歌唱,卻永不能被折斷雙翼,囚禁在牢籠中,供人觀賞。那魔教教主限製了她的自由,也正是摧毀了她賴以生存的根本,也因此,她是必死無疑。不過,如果阿茵是我今生最愛之人,那麼安琳,就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世人多道女子柔弱,更有不少弱質女流受人欺淩,最終也隻能強自承擔。能夠長久隱忍,堪比臥薪嚐膽,最終將報複實施得如此淋漓盡致的女子,恐怕也僅有楚安琳一人。江冽塵固然惱她刻毒,但在華山派眾弟子聽來,卻是人人讚這位素未謀麵的師娘真乃巾幗英雄,無怪乎師父對她用情如此之深。
李亦傑麵上仍是一片困惑,在他先前看到壁上留書,以及親耳聽到整個故事之時,心裏都隻有一條線索。紮薩克圖的行為使楚安琳失去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才使她恨之入骨,不惜將自己同那魔頭一齊毀滅,也定要將他趕到地獄裏去。
這一條線本來不錯,但他與南宮雪一直以為那東西是貞操與孟安英,今在原莊主口中聽來,那卻是自由。固有觀點突遭顛覆,確然不是片刻足能接受,著實費解。
原莊主亦是觸目傷懷,他平素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在李亦傑麵前,不知怎地,話卻突然多了起來。又或是當著亡友靈前,但盼能將常年縈繞心頭之言說出,好令他細想清楚。說道:“這道理說來複雜,但真要解釋,倒也不難。亦傑,現在你伸出左手,平攤在麵前,看看你掌心中,可有什麼東西沒有?”
李亦傑大是奇怪,就連南宮雪也不知他在弄甚名堂。然而李亦傑見得原莊主神色,不似玩笑,仍是依言伸出手來,仿佛掌心中真能奇跡般接到一件東西也似。許久隻聞空氣靜靜流動,掌心間卻無分毫改變,遲疑道:“這……什麼都沒有,那……那是一團空氣?”
眾弟子見到師兄這副傻頭傻腦情狀,本想發笑,但一眼見到師父橫屍就地,卻又是誰都笑不出來。原莊主不置可否,道:“現在握緊拳頭,想象你握著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絕世珍寶,人人競相爭搶。如何,現在你感受到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沒有?”
李亦傑望著緊攥的拳頭,腦中沉入遐想,仿佛手裏果然握了一件寶物,自己正須盡全力予以保全。不禁將手更攥緊了些,僅此微小動作,已證明他是相信了這荒誕說辭,不覺失笑。抬頭望望原莊主,道:“弟子不明白。”
原莊主道:“現在再次將手攤開,看看現在你手裏多了什麼?或是少了什麼?”李亦傑皺了皺眉,感到自己簡直就如一個牽線木偶般任他擺布,手中果然還是一團空氣,除此之外,又怎可能更添他物?苦笑道:“弟子還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