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八章 滄海桑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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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於華山浩劫,最終得勝者上官耀華也不例外。回程途中,始終緊板著臉,心情也極是煩躁,隨行兵將皆不敢同他搭話,以防引火上身。
事端還要從近月前說起。那時上官耀華救下平若瑜,帶著她同平莊主進京求醫,自此與原莊主父子分道揚鑣。兩人一進京城,沿途問詢,連最荒僻的醫館、藥鋪也不例外,始終抱著一線希望。
然而那群老板或是嫌麻煩,或是擔心病人死在自家店門,於聲名有損。裝模作樣的給平若瑜搭了搭脈,故作惋惜,道:“這位姑娘傷勢太重,眼見是救不活了。如能遍施世間靈藥,大約還可勉強延得三日之命。還請兩位節哀,盡早為她操辦後事。”
他料想如此說來,對方悲痛之下,定會將希望寄托在別處,而不致退而求其次,來央求他施什麼“三日續命”的空話,事實果然不出料想。連問了近十家,仍是如此。上官耀華每聽得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話,盡是惱火莫名,當場拂袖而去,平莊主原是平若瑜的正牌父親,這般看來,倒似個跟班提行李的老仆。
直等將京城問過大半,兩人又被一家藥鋪趕了出來。站在街頭,正當赤日炎炎,平莊主目光中透出一股垂暮的蒼涼,輕歎道:“罷了,耀華,明知注定是這個結果,再跑幾家也是一樣,又何苦再自欺欺人?你為瑜兒盡這一份心,我已很是感激了。唉,大約確是我早前造孽太多,又長年邪念作祟,瑜兒醒不過來,正是蒼天給我的報應。老實說,這懲罰我吃得不冤,反倒是理所應當,但若真如是,為何卻要報在瑜兒身上?”
掌心按住額角,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瑜兒睡得很是安詳,能夠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毫無痛苦的離去,也能稱得一番恩賜。咱們就依著那群大夫所言,找個山明水秀之地,讓她入土為安吧!”
上官耀華冷哼一聲,道:“胡說八道,全是他媽的狗屁庸醫!你也相信他們的鬼話?還有你,也趁早少給我自作多情!我想救她,全出於自身考量,難道還是為了博取你感激來著?偌大一座京城,難道老板全是混吃等死的窩囊廢?沒半點能耐,也敢到天子腳下賣弄?我就偏要一家一家的試過去,誰再敢給我鬼扯一句,我拿刀砍了他的腦袋!”
平莊主歎道:“這……你又何苦如此……”要說對平若瑜關心與否,自己這位做爹的倒似還及不上他一個外人。
上官耀華脾氣本就火爆,連碰數個釘子,更是隨時有炸裂之險,平莊主心緒煩悶,也不願自討沒趣。兩人又行出不遠,迎麵又是一家醫館。上官耀華曾戲稱這京城當真是災禍不斷,因此才要在各處都開遍醫館,以備不時之需。這年頭最吃香的行當,不是錢莊老板,而是大夫。
當下兩人無心多言,上官耀華一腳踹開門板,大步跨入,將平若瑜身子橫在一張木板床上,不顧那大夫陰沉下的麵色,急急地道:“我朋友受了重傷,你趕緊給她瞧瞧,可有什麼法子沒有?我倒不信真就是治不好。自身醫道貧瘠,倒還有理了也似!”
那大夫見他氣勢洶洶,隻怕要真治不好這病人,這年輕人火氣上來,倒會將這小醫館拆了。半是應付,半是驅邪免災,隨手在平若瑜腕上一搭,兩根手指交替著輕輕敲打,皺緊兩道八字眉,搖頭晃腦,先來裝腔作勢一番,以示專注,半晌才道:“這位姑娘不知因何受傷,大損真元,隻怕體內運轉俱已衰竭,看她一個年紀輕輕,如花似玉的姑娘,怎會落下這般毛病,可憐……可憐!以我多年醫病經驗,就要屬她傷得最重!”
平莊主心髒立時揪緊,就怕他口中也吐出幾句壞消息。上官耀華抬手在桌上一拍,道:“說的盡是廢話!她要是傷得不重,我們還千辛萬苦來找你作甚?一路上庸醫都說無藥可救,你現在隻管給我直說,到底是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那大夫笑嘻嘻的道:“這位小兄弟,你的心也太急了些,我隻說她傷勢頗重,卻從沒說過沒法救她啊?所謂醫者父母心,咱們行醫者,講究的便是一個懸壺濟世。隻不過麼……她傷勢很重是不假,可說是在鬼門關上吊著一口氣,情況麼……那是凶險萬分啊!就是活神仙,也沒法在一時半刻間救轉,這個……那就很有些麻煩了……”一邊說著,拇指摩挲著下巴,真似為這疑難雜症苦悶不已。
平莊主聽他能救活自己女兒,態度又是如此熱心,一時間大喜過望,暗歎先前遇上的都是庸醫,這一回總算給他撞見了真正的活菩薩。瞧他神情,那是恨不得給這大夫磕幾個頭,也是心甘情願。道:“大夫,您實是妙手仁心!許是瑜兒命不該絕,在最後關頭遇上您,堪稱是我平某人的造化。不瞞您說,這京城中的店鋪,我們先前是一家家打聽過的,那些大夫見瑜兒這副半死不活模樣,都不肯自找麻煩,與您可是大不相同!您要是能醫好瑜兒,老夫……深表感激,請先受我一拜!”說著深深一揖,直躬到地。
那大夫給他誇得幾句,更是飄飄然起來,心想我受你大禮又有何用?識相的就該交出些實在好處來。道:“放在別人手裏治不好,對我‘妙手回春’‘醫中仙華鵲’說來,卻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老先生,按說您實在應該頭一個就來尋我才是,難道城中沒人向你提起過我的名頭?”
平莊主搖了搖頭。他全神焦急,早已是心智盡喪,隻識得跟著上官耀華,見了醫館便闖,又哪裏想到在城中打聽,有幾個有名的醫生?
華鵲沒聽到他回應,倒也並不急躁,仍是自顧自的將戲碼唱下去,一本正經的道:“不客氣的說一句,倒不是他們不樂意,著實是本領不濟,也虧得撞上的是我。不過,這姑娘重傷後須得好生調理,開給她的方子,也須多加幾味世間罕有的靈丹妙藥,正好庫房中存著些,不勞二位奔波,但就是……嘿嘿……”一麵低下頭,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嘩嘩作響。
平莊主自小隨著祖輩隱居方外,未經世事,因此武功雖是極高,但在江湖經驗卻是稀缺。反不如上官耀華連經數般各異身份,對官場上明裏暗裏的規矩都懂得不少。一見了他這副賊眉鼠眼之相,便知端由,冷笑道:“也不必說那些有的沒的,恐怕大夫要的,是這玩意兒。”一麵伸出手掌,大拇指在另兩指上輕撚了撚。
華鵲一見甚喜,連聲讚道:“到底還是這位小兄弟有眼光!實話說麼,治病救人,是行醫者的天職,不該以財物衡量。也不是我一心鑽到了錢眼裏,非要在你們身上榨出一點。隻是……如今行醫者苦哇,開方買藥,全由自掏腰包。要再不靠那一點小小收益,注定是要入不敷出,都得喝西北風去了。先讓大夫活得下去,再能救治更多的病人哪,您說是不?”
平莊主忙道:“好!好!您要多少,還請華大夫開出個價位。隻要您能治好瑜兒的病,我平某人……哪怕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說著便在懷中掏摸,想找出些金銀財寶,先來孝敬孝敬他。
華鵲假意擺手,道:“平老爺,您這麼說,可就太見外了。行醫者看慣生死,可每當救活一個病人,怕是比家屬更歡喜。您的女兒是我的病人,她的性命也就暫時交給了我,就必將對她負起責任……”他懂得見好就收,刺激過平莊主幾句,便即住口不言,有心要看他從懷裏掏出什麼寶物。
上官耀華對他這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極是不滿,抬手攔在平莊主臂前,淡淡道:“不必。華大夫,治病救人,還應看事後成效。你張口閉口,離不開好處二字,豈不令人生疑?口頭上幾句大話,誰都會說,甚至比你吹得更響。到時萬一與你誇口不符,咱們卻要向誰討公道去?”
平莊主勸止道:“耀華,反正若瑜已經是這副樣子,再如何也不會比現在更糟,姑且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定上天為咱們誠意所動,真能降生奇跡?即便不然,人家華大夫總算為咱們勞心出力,必要的一點謝禮,也是應當的。”
華鵲眉開眼笑,索性二話不說,就等他自行破費,效果反會更為顯著。這一類小本經營的小老板,為能賺下最多銀兩,常將行客心思揣測得比其自身更為確切。上官耀華有火無處訴,隻得偏過頭,生著悶氣。
豈料平莊主在懷中掏得幾掏,處處是空空如也,麵色僵了下來。在平家莊中那一場生死決戰,他與原莊主聯手,才勉強抵住女兒攻勢,卻也已節節敗退,一套長衫盡給鮮血染遍。當時患難中尚無所覺,但等進了城,雖說衣襟血色已轉為暗紅,與周邊祥和之景極不相稱,倒像極了幾個剛在荒僻處殺人越貨的強盜。始覺這身裝扮是太過顯眼。上官耀華強拉著他向商販買來幾件舊衣,給三人各自換上,以免那大量血跡牽扯不清。
以四大山莊往日積蓄,均可稱得是富可敵國。然而這一回匆匆逃出,連幾塊玉佩也來不及拿,僅有的幾塊碎銀子也在買馬、住店中不知不覺用了個精光。
平莊主往日裏失信於人,確是不足為奇,但難得他有心痛改前非,對此便大是愧疚。強裝出笑臉,道:“實在抱歉,華大夫,我今日手頭不大方便。能否……您先給小女治病,就算是賒上一筆,等哪天寬裕了,定當加倍償還……”
不料華大夫一聽說他手中無錢,本來熱情的笑臉立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冷笑道:“像你們一般,千方百計賴賬的我是見多了,個個借口編得天花亂墜,什麼路上給扒手偷去了,什麼施舍給了窮人,什麼拿銅錢當做暗器,與強盜大戰個三百回合,可說是五花八門,反倒是你們的最為老掉牙。我開門是做生意,開的是醫館,不是慈善堂!假如今日你賒一筆,明日他賒一筆,到了討賬時,就個個卷起鋪蓋走人,真叫我喝西北風去?沒有錢,沒有錢還來醫什麼病?活該讓她病死算了!說今天手頭不寬裕?好啊,那就等你幾時手頭方便了再來,隻要你的女兒,還撐得到那個時候。去去去,現在趕緊給我走,別耽誤了我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