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七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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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翼本就在暗中打量孟安英,才得著機會,立即上前見禮,道:“小侄見過孟世伯。爹爹常給我提起您,稱每與您講論學識,均可大有進境。切磋武藝,每次都要落後了您一籌。要我日後如有緣得見,定要好生向您討教,必將終身受益無窮。不僅如此,您還是李兄弟最敬愛的恩師,衝著這一層關係,也都是不可不見的。”
孟安英放聲大笑,這笑容所維持卻極短暫,拍了拍原翼肩頭,道:“你便是翼兒了,想我初次見你,還是個在繈褓中的嬰孩。如今卻也成了個英姿煥發的年輕人,頗有當年乃父之風!唉,想我若有個孩兒,也該像你這般大啦!可惜啊,老天卻不給我這個機會,注定孤老一生。”
又向原莊主道:“原兄當真是好福氣,世侄實是聰明伶俐,不愧為家學淵源。我卻是沒這份緣法!”話裏雖有稱讚之意,聲音卻總顯出幾分陰陽怪氣。
原莊主麵色微微一僵,繼而立即恢複如常,道:“翼兒,爹同孟伯伯有些話說,你先到前山等我。”孟安英擊了擊掌,喚過一名弟子,吩咐道:“原少公子遠道而來,你帶他到山上幾處名峰逛逛,也算是不虛此行。他可是我老朋友的公子,好生伺候著。”
那弟子應了一聲,道:“原公子,請。”原翼本想就近躲在樹上,聽聽兩人另有何悄悄話說。而今無計,隻好隨著那人去了。
孟安英重又背轉過身,歎道:“原兄,現在也不必嘴硬,隻有在老朋友麵前,才能說些真心話。我實在很羨慕你,在這個波濤不斷的武林,不知何時就將死於刀劍之下。能多活一日,已算多賺了一天。我便想學你的樣,去找個山明水秀之地隱居,也已抽身不得。”說罷又是一聲長長歎息。原莊主望著他背影,道:“孟兄,你莫非仍是忘不掉安琳?”
孟安英身子劇烈一顫,隨即放聲大笑,聲音漸轉悲涼,如同受傷的野獸悲鳴。過得好一陣子,笑聲方歇,嗓音卻因這陣大笑轉歸沙啞。道:“忘不掉她?哈,我倒希望,會有一種方法,讓我能夠忘掉她!年年歲歲,安琳已走了二十幾年,但在我眼裏,她的形象依然清晰如昨,就好像從未離開過我身邊一般!閉眼所見是她,睜眼見的仍是她!總在我麵前晃動,眼神如泣如訴,好像受了些天大的苦楚。我抬手去抓,那泡影卻又消失不見了!如果死後真有靈魂,她為什麼不來見我?告訴我,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是一丁點的好感?那許多年的青梅竹馬,難道都是騙人的?自她走後,任何女子在我眼中,都是紅粉骷髏!你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我對她用情如此之深,她為何要背叛我?為何選擇了那老魔頭,背叛我們的感情,背叛整個武林?”
原莊主歎道:“安琳的事,的確是個無法挽回的悲劇,作為兄弟,我理解你的感情。但對安琳,會不會太不公平?你知道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
孟安英冷笑道:“我不清楚?但願能叫我糊塗些!難道還是我冤枉了安琳?回想起來,我確是對她不起,沒能留住她的性命,竟連她唯一的血脈也未能保全!但我畢竟不是聖人,總有私心,第一眼看到那個女孩子,活脫脫就是安琳的翻版,眉眼、臉形、嘴巴,簡直跟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卻偏是同我沒一點兒相像……哈,笑話,你又怎能理解我那一刻的心情?這就是安琳背叛我的鐵證!我恨不得立刻抓住她,逼問安琳的下落,同她那個所謂的爹爹又是何等恩愛?但或許,是我的心還不夠狠,分明對她恨之入骨,想將她千刀萬剮、碎屍萬段!隻因念在她是安琳的親生骨肉,是我最愛之人的女兒,愛屋及烏,終究下不了這個手。不僅如此,就連別人想傷害她,我也絕不允許!到時冒著受武林同道唾棄之險,我也不能眼睜睜看她就地正法!最後她仍是死於非命,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對不住安琳?!哈哈,原兄弟,你見過比我更窩囊的男人沒有?”
原莊主道:“孟兄不過是對嫂夫人用情至專,何過之有?也許安琳在泉下有知,才會真正了解你對她的一份心意。至於那個女娃子,我沒見過,倘如她當真受人所迫,那孽種便是她留在世上的恥辱,早些抹淨,也好還她一份清靜。”
孟安英目光緩緩從天際收回,淡淡一笑,道:“說得頭頭是道,原兄弟,反觀你自己又如何?當初為了阿茵,多年來拒絕續弦,也不失為一段難得佳話,怎麼,原世侄知道他爹爹早年的這番情史麼?”
原莊主臉色登時垮下,道:“你又不是不知……卻來嘲諷我作甚?除了阿茵,我心裏怎容得下其他女子?往日千裏追殺,一時錯手殺了阿茵,也怪她偏要護著小白臉!那家夥貪生怕死,見了一地鮮血,竟就想甩下阿茵逃跑。我不但殺了他,又殺盡他全家老幼數十口,曾經也算得一樁轟動大案。我每每想起,都要為那一陣衝動追悔莫及!孟兄,有我的前車之鑒,已足夠了,你卻不可再做令自己抱憾終生之事。”
孟安英苦笑道:“隻怕再給你一次機會,也仍將做相同選擇。唯有真正失去後,才會懂得此中珍貴。我卻是看透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若是不屬於你的東西,努力再久,也定是無濟於事。因緣自由天定,它一時慈悲,將一份恩賜擺在你眼前,不過是暫借來的幸福。想收回時,卻連一時半刻也不會多等。近來我常有預感,距大限之期,不遠矣。”
原莊主聽他語氣極是低落,還想勸慰幾句,忽聽山下鍾聲大作,既短且急,聲聲相連,聽來極是不祥。孟安英不知是瞑目自語,或是向他解釋,道:“這是山腳下設立的警鍾,專有幾名弟子日夜看守,每逢突發意外,便到台前撞響,好令舉派全力戒備。以長短各異作別,這一種正是最高階的警報。你瞧這大好青山,隻怕很快就將染遍鮮血。”
話音剛落,山腳下忽然奔上名弟子,上氣不接下氣,一交跪倒,道:“師父,不……不好了!血煞教大舉來犯,一路攻山,徒兒們抵擋不住,傷亡慘重!……”孟安英苦笑著向原莊主攤了攤手,道:“你瞧,可不是說來就來了?”一麵向弟子道:“放棄抵抗,讓他們到朝陽台來見我就是。”
那弟子吃了一驚,道:“師父,您不是一向教導我們,無論七煞魔頭勢力在中原遍布如何多廣,也不論趨炎附勢者何等之眾,咱們華山派卻要始終做同他對抗到底的一麵旗幟?如今卻又為何……”
孟安英斥道:“住口!實力差距擺得分明,單憑口頭上喊得響亮,又有何用?到時華山全派覆滅,也不過是更稱他的心意而已!你們的性命,不該浪費在無謂的犧牲上。何況我約他到朝陽台,正是要與他開誠布公的相談。是生是死,一次做個了結!”
那弟子百般無奈,唯有依言下山通傳。想到山腳下拚死抵抗的眾位師兄弟,最後卻隻接來個投降之命,實是羞愧難當。孟安英若無其事,目光在山巒疊嶂間越飄越遠,連衣擺也未見拂動。過不多久,山頭傳來一陣喧嘩,隻見大批紫色長衣連綿起伏,將上山道路占了個嚴實。敲鑼打鼓聲連續不停,震耳欲聾。單是這份氣勢,已足以令人心膽俱裂,戰力盡喪。
單調一片色彩中,獨有兩人身著華貴長袍,站在隊列之前,與背後眾人遠遠相隔,一見可知地位高下。玄霜換了身綴有珠片的青衣,在光線下顯出幾分亮藍色。麵色複雜的望著孟安英二人,以二敵百,顯然高下已判,眼神中頗有種看待垂死之人的惋惜。
江冽塵淡淡一笑,不似來與人講論生死大事的嗜血修羅,倒似老友重逢敘舊。緩慢行走上前,四野靜謐無聲,平地上隻聞輕微作響。最終兩人相隔僅止一步,江冽塵雙足站定,道:“孟掌門,好悠閑哪?眼看著兵臨城下,還有閑心在山頂望風景?本座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啊?今日,我就來聽你一句最後答複。”
孟安英仿佛才醒過神來,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好似他麵對的不是最凶惡的敵人,卻是個受教的頑劣徒兒。淡淡的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我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天。但華山與魔教不能並世而立,殺了我的頭,也不可能向你們這群仗勢欺人的畜生屈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叫你上來,並非給你磕頭投降,不過是將我的決定向你說個明白,讓你趁早打消了癡心妄想!”
江冽塵挑了挑眉,道:“如果孟掌門是為兜一個俠義之名,那大可不必。自來唯有識時務者為俊傑,戰死的英雄,縱有豐碑祭奠,地底也不過是一堆腐爛的白骨。就為賭這一口氣,累得你一眾弟子陪同送死,令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除名?本座一向言出必行,再後悔也就晚了。我勸你還是想想清楚,再來作答。”
玄霜見兩人商談,一起始就陷入僵局,抬手一招,喝道:“將人都給我帶上來了!”血煞教徒間散開條路,一群垂頭喪氣的華山弟子被推上前來,背後各有一名教徒押赴,頸後抵了一把長刀。直將一行人押到朝陽台前,與孟安英麵朝而立。
江冽塵冷笑道:“本座原還以為,你孟掌門這般大搖大擺,於此相候,就應是自知不敵,索性自暴自棄,來向我求情,饒你們一條狗命。可惜仍是執迷不悟,到底高估了你,腦筋不靈之人,無論何時都不會開竅。再看看你這群弟子,一個個可憐巴巴的眼神,你想逞英雄,卻也害得他們太過狠了。”轉身道:“華山派弟子聽令,孟安英迂腐無知,誰願自行站出,與他脫離師徒之名,就可免除一死。”
華山群弟子中登時竊竊私語聲大起,有幾人低聲勸道:“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何必同他硬拚?”“師父,咱們且就降了吧?大不了學著各地大小門派,保留舊有地界勢力,發誓向他效忠,永無謀逆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