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浮生歎 第三十五章(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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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李亦傑實力並無如此強橫,不過是他剛開場時露過一手,其後又不斷以言語挑釁。江冽塵行事謹慎,嚴加提防,不敢放手攻擊,才會看似給他占去便宜。如以兩人真實功力而論,李亦傑就算悟性再高,得自原莊主的指點,都是極其高深的武道至理,也難以在短短幾天內融會貫通。
南宮雪笑嘻嘻的道:“不成,師兄,他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你代我報仇,我不親眼看看,怎舍得走?”李亦傑笑道:“實在拿你沒轍。”
這幾句大不敬之言卻是徹底惹惱了江冽塵,衣袖垂在身前,猶自起起落落,恨聲道:“這都是你逼我的,李亦傑。這樣就想救走她?隻怕還太早了些吧?”袍袖一拂,將地上堆滿的木樁盡數卷起,升至半空,喝一聲:“去!”袖口外翻,在木樁底端重重一擊。那數十根木樁登如離弦之箭,齊刷刷的向南宮雪擊去,而經他掌力衝擊,威力已遠大於箭矢之效。
玄霜叫道:“小心……”但此時便再提醒,也已難於解救。南宮雪正全心觀看師兄比武,全沒料到忽有攻擊朝自己而來,好一陣無知無覺。待得反應過來,木樁已射到麵前,再無暇躲避。看著一根根黑漆漆的木樁,仿佛看到了一個個永無止境的黑洞。
忽地身子一輕,已被人直推了出去,木樁在眼前一閃而過,卻並未迎來預計的劇痛。南宮雪狼狽的跌倒在地,忽感臉上濺了幾點溫熱,抬手一抹,滿指鮮紅。連忙轉頭向旁看去,隻見陸黔站在她方才所立之處,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十數根木樁無一遺漏,全插進了他身子,從前胸直通到後背,胸前衣衫已是一片鮮血淋漓。
陸黔臉上還掛著幾分愕然,頭頸艱難轉動,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身上快速湧出,手掌剛一抬起,距傷口近處,便已染遍了血跡。這時才感到胸肺間一陣劇烈絞痛,幾乎將一切的生命跡象都從體內抽幹,全身一片冰涼。雙腿雖已酸軟的再不著力,然而木樁透體而出,突出的一截頂住了背後土地,仍托著他站立不倒。
南宮雪恐懼的瞪大雙眼,牙齒緊緊咬住手指,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來。方才千鈞一發之瞬,若不是他及時推開自己,現在血肉模糊站立在那裏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江冽塵起初也是一驚,但他對人命從來不放在心上,似此,也不過是殺了個意料之外的人。冷笑一聲,道:“活該!誰讓你多管閑事!”向場中環視一眼,知道今日也討不到便宜,身形急掠,一把拽起玄霜,道:“你跟我走!”說罷又是一道黑影閃過,已然不見了蹤影。
李亦傑怒道:“惡賊休走!”仗劍追了上去。交戰時情勢倒向自己一邊,他大可輕鬆調笑。而今玄霜落到了他手裏,自己回宮後,又該如何向皇上與韻貴妃交待?既然江冽塵不在,讓南宮雪一個人留在原地,也不會有什麼危險。這些念頭隻在腦中閃過一瞬,而他的雙腿卻早已帶著他追了上去。
南宮雪手指已咬出了血,忽然提手揮劍,將陸黔背後透出的木樁盡數削斷。陸黔失卻支撐,身子這才順著意願,緩慢委頓下來,像一灘爛泥一般倒在地上,四肢僵直,再不動了。
南宮雪急衝上前,這時也不顧著避嫌,將他的頭摟在懷裏,讓他貼在自己胸前,一疊連聲的呼道:“陸師兄?陸師兄?你……你醒一醒呀!”同時雙掌按在他肩頭,拚命想輸送些內力。
但她連經多日疲勞,還哪有什麼運轉得出的功力。過得許久,陸黔眼皮終於輕輕跳動,接著緩慢張開。南宮雪大喜,叫道:“陸師兄,你……你一定要振作……我帶你去找大夫,你不會死的!”
陸黔一向蕩漾著狡黠的眸子中,如今剩存的隻是一片渾濁,吃力的動了動嘴唇,喉嚨間扯出幾個嘶啞的音節。吞咽幾口唾沫,摸索著尋找南宮雪的小手,勉強連詞成句,一字一頓的道:“雪兒,我……實在抱歉得很,往日曾讓你受驚數次,在生死邊緣徘徊,卻總未曾……當真死掉,這一回,卻恐怕是,大限已至,咳咳……”
南宮雪大力搖頭,雙手握住了他探上的手掌,兩相裹住,似是想維持住一點溫度,垂淚道:“是啊,你福大命大,你……你就是老古話說的‘禍害遺千年’,往日那許多難關,你都能安然渡過,就連跌下昆侖山崖,都摔不死你,這一次也是一樣,不會有事的……”
陸黔苦笑道:“我自己的身子狀況,我清楚得很……恐怕當真是撐不過去了。唉,人生在世,總難幸福如意,便是在還……前世未了的債,還完了,他才能到天上享福。老天爺要肯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倒當真是在眷顧你……”
咳出大量血水,半邊身子已冷得失去了知覺,道:“不過,有一句話,我總算是說對了。我的生命,就是為愛你……而存在的,如果有一天,讓我不再愛你,那除非是……我的心髒,已經不再跳動。果然如此,我……放不下手,終於,還是……遵循了這個承諾,我……好高興……”
南宮雪哭道:“你這個傻瓜,這有什麼值得高興?你還要活著,還要繼續惹我生氣,要說笑話逗我開心,要時刻陪在我的身邊,讓我厭煩,讓我感動……你還沒有親耳聽我說原諒你,怎麼可以這樣就走……我……嗚嗚……我從沒有真正恨過你……”雙肩劇顫,隻怕連帶著將他震動太甚,勉強忍住抽泣,胃裏卻是七翻八攪,抽搐得天翻地覆。
陸黔輕聲道:“能聽到你這一句話,我……死也知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以前的我,年少無知,衝動莽撞,隻要是看到自己喜歡的……便會不擇手段的去爭取,實在是做了太多太多對不起你的事,傷害我自己,也傷害旁人,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補償……”
南宮雪哭道:“不,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一直都待我很好,隻是我自己的性子太強,是我一再的刺傷你。你對我的心意,我又何嚐不明?”
陸黔艱難的抬起手掌,拇指在她哭得梨花帶雨的臉頰上輕輕撫過。拭去幾滴滾滾而下的淚珠,卻又將血跡揉在了她白淨的麵龐上,吃力的道:“雪兒,你……你知道麼,其實我這一生,最不願的事,就是見你難過。可偏偏是我,總成為使你流淚的那個人,我……真的很沒用是不是?人,生前……叱吒風雲,自以為無所不能……卻隻有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才會真正看清,自己的脆弱,可惜,一切為時已晚,都已經來不及了……”
南宮雪看著他麵龐,指尖一處處輪廓的逐一描摹。想到這樣熟悉的容貌,從今以後,隻怕是再也看不到了,不由心碎神傷。剛想開口,言語便被洶湧而上的悲痛阻入咽喉,沁入肺腑。
陸黔斷斷續續的道:“我原本以為,還可以有很久的歲月,留在你身旁,甚至是用一生的時間來守護你……看著你與李兄,恩恩愛愛,夫唱婦隨……船頭相罵船尾和……看著你相夫教子,看著你的孩子,那麼淘氣,總是……不肯聽你的話,看你對著他……氣鼓鼓的可愛模樣。即使這些,不再有我的參與,隻要能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你,對我……也是一種滿足。誰知,老天爺對我如此吝嗇,連這點卑微的奢求,都不肯給我……你們的……幸福,我是再也看不到了,沒有我……沒有我的阻撓,你們一定會……更恩愛……”
南宮雪含淚笑道:“誰說我的孩子很淘氣?我……我才不信呢……他……”抬起手背抹了抹溢出的淚花,吸了口氣續道:“他一定是這世上最可愛,最聽話,最聰明的孩子。因為……因為他是我的骨肉啊,而且,他的出生,有你的祝福……你要是舍不得,那就不要早早便去啊,我會讓你來看我們的小寶貝,如果你願意,甚至讓他拜你為師……明知道跟著你,孩子隻能學會些偷奸耍滑,可是……可是……隻要是你喜歡,我都答應你……”說到一半,又已泣不成聲。
陸黔提一口氣,道:“我這一生的愛,全部都……錯給了時間。並不是我們注定無緣,而是因為……你先認得了李亦傑,先入……咳咳,先入為主……如果在華山,陪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是我,你也會……也會愛上我麼?”
南宮雪垂淚道:“是,你處處都不輸給師兄,隻怪我的心……先給了他。如果有來世,你一定要早早出現在我身邊,不要再讓我看到旁人,錯過了你……”
陸黔嘴角邊隱隱現出絲微笑來,他已是出氣多,入氣少。望著南宮雪的目光,逐漸轉而向天,化為了一片空明,喃喃自語道:“這一生,我當過名門正派一個不起眼的小弟子,當過莫名其妙的掌門人,當過人人喊打的喪家之犬,還當過威風八麵……呼風喚雨的青天寨大寨主,最後,又成了追隨朝廷的走狗。當過好人,也當過壞人……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個愛你的人……這一生,我愛過了,也恨過了;得意過了,也潦倒過了,當真是足夠……足夠了……”
南宮雪聽他說到“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個愛你的人”一句,簡直撚斷了寸寸柔腸,飲泣道:“你……你真的好壞,為什麼偏偏要惹我哭?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已經哭得夠多了麼?”
陸黔仿佛全沒聽到,自顧自的道:“要說唯一的遺憾,就是……你要嫁給李亦傑了,終究還是要嫁給他……最後一次,我不願再說虛偽的奉承話,我……我不願意,我不希望你嫁……可是,嗬,有什麼用呢?我活著,你也不肯聽我的,死後,更是無法幹預……但我,實在不甘心……”
南宮雪連聲道:“我不會嫁給他。傻瓜,我怎能在你的忌辰,穿起嫁衣,歡歡喜喜的當別人的新娘子?我……我答應你,我會為你掃幾年的墓,如果哪一天,你覺得可以接受了我們的事……就請你托夢告訴我。沒有你的準許,我就不嫁……”對將死之人許下的承諾,是最無奈的諾言,卻也是最沉重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