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放學了，走廊裏學生已散盡，隻有在走廊值班的楚老師在和兩三個學生聊天。
    我和譯楓走得晚。正要出門，覺著腳下，眼前陣陣晃動。
    走廊裏有老師喊：“地震了，趕快在教室裏躲一下！”
    地震了！
    我倆趕忙尋個桌底，蹲下，卸下書包擋在前麵。
    操場上人聲鼎沸，五樓的我都聽得見。
    晃動漸息，趁著短暫的平靜，我倆衝出了門。待我衝到樓梯口時突然覺著不對勁。一回頭，看見譯楓一手扶頭，一手撐牆在那裏一動不動，而她頭頂，是一盞搖搖欲墜的燈。
    怎麼在這個時候犯老毛病啊！我心裏哀嚎一聲，腿卻已邁開步子衝向譯楓。
    抬腿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如果我推開譯楓時燈掉下來了，那我可倒黴透了。
    餘震來了，於是事實也證明了我是有多倒黴。
    一切在我眼中像放了慢動作。譯楓被我推開，我頭頂的燈正在下落，我卻又無法挪動分毫。
    我是要死了吧？還行，在這之前救了我最好的朋友。
    被一股力量撲倒，緊接著，是燈砸在肉上的鈍響與碎裂聲。
    耳邊竟是楚老師的聲音：“蠢貨，不顧自己，你瘋了嗎？”
    這一刻，他的聲音在我耳中，猶如天籟。
    搖晃中楚老師扶起我，帶上剛請醒的譯楓，衝到最近的教室的一個角落。這一路，樓頂的碎磚碎石往下落。夏天單薄的一層布根本擋不了，我們都挨了幾下子，身上多少都帶了傷。
    當我們躲在角落後不一會兒，牆壁的坍塌在這裏形成了三角區。除了漏進來的幾絲光外，我們與外界再無聯係。
    一
    借著光，我將紮在胳膊裏的兩個玻璃片拔了出來。致命的錯誤啊！拔出後有節奏的汩汩流出的血著實令我害怕，也隻能撕塊布狠勁地包紮，勒住。
    血腥味漸漸彌漫，天漸漸黑下，我們的交流從未間斷，隻是譯楓的聲音漸漸弱下。
    “譯楓，不許睡！”楚老師說道。
    “老師……我……我堅持不住了……”
    “那也不許睡！”我們都清楚現在睡著很可能意味著不再醒來。
    譯楓的聲音像一簇火苗上壓著的灰被拂去，火焰躥起來。
    “老師，你聽我說。我有低血糖，低血壓，頭常犯暈，所以那時才會站著不動的。加上我從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又受了傷，除非救援人員立馬就到，否則我沒機會。所以，讓我說完吧。驛風，真的謝謝你救了我。我們是好朋友，永遠都是。現在，我倒很羨慕你。至少，你深愛的楚老師就在你身邊，而我所深愛的李老師卻不知在何方，生死未卜……”
    譯楓的聲音也像沒有足夠木柴的火苗，快速熄滅。
    令人害怕的黑暗，令人恐懼的死亡，都不能鬆開我緊抱譯楓的手。過了許久，我才將譯楓鬆開，靠在一個角落裏。
    睡意開始纏上了我。楚老師的“不許睡”每次都讓我再次清醒。即便此時，他的聲音依舊沉穩冷靜，透著令人信服與信賴的力量。
    我忽的覺著血腥味太濃了些，單憑我受的傷，根本不可能這麼濃。
    楚老師，他傷得也一定很重。想著，我將手伸向他的後背。黏濕的衣服，覆蓋的肌體因我的觸摸所帶來的疼痛而收縮，顫栗。
    如果我推開譯楓時自己也能躲開那一盞燈，如果我能早點發現譯楓的危險情形而不是趕在餘震這個關口，甚至，如果楚老師沒看見這一切，他就不用被困在這麼狹小的空間內，不必受這麼重的傷了啊！
    “楚老師……對不起……”再怎麼努力此刻我也忍不住眼淚了，撲在楚老師懷裏哭了起來。
    “唉。你不必自責，換了別人我一樣會去救的。別哭了啊，我們還要保存體力出去呢。”
    他身上屬於生命的溫暖，多少驅趕了我身上的冰冷
    可能隻過了十幾分鍾，我卻覺著像是幾個小時。反複的睡與醒，冰冷的感覺蔓延全身。
    “驛風，醒醒啊！你不能就這麼睡去，別忘了你的路還很長啊！”
    楚老師低沉的嘶吼再一次震醒了我。
    對啊，我還有很長的路。那麼多絢爛的生活等我經曆，那麼多目標等我踏在腳下。家人老師的期望，同學朋友的鼓勵還猶在耳畔。還有……我許諾過我要成為他的驕傲啊！我又怎能輕易離開？
    拚盡全力睜開雙眼，看到一雙焦急擔憂的眼眸，再然後，是無盡黑暗。
    二
    春天，我重返校園。
    地震中損毀嚴重的教學樓已重建完畢，而毫發未傷的小二樓則得以保存。我們班二十多號人便在這舊校唯一留存的建築中上課。
    但很快，我覺著不對勁。
    班裏有同學接二連三的離開，給我們上課的三個老師也接連離開，毫無預兆。最後楚老師給我們代課，而過一段時間他帶來一個消息：“因X年X班有傳染病流行，經校方研究決定，X年X班全體停課，返校時間另行通知。”
    大家都走了，而我和譯楓無處可去則留在學校，一同留下的還有楚老師。
    正因為留下了，我才知道哪兒不對勁。
    是一個下午，我和譯楓準備穿過幽暗的走廊去操場，看見走廊盡頭有兩個女生鬼鬼祟祟地朝裏麵張望。
    “據說有鬼啊！咱們還去嗎？”
    “膽小鬼！你不去我去！”
    “誒等等我也去！”
    她們朝我們走來，我想側身為她倆讓路卻被譯楓按住肩膀。
    “總會知道的，不如現在就知道吧。”
    “知道什麼？”我前一秒疑惑的看著譯楓，後一秒就看見她們的身體從我的身體中穿過。
    我愣住了，怔怔的看向譯楓。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們都是那場地震的遇難者，現在的我們是執念所凝聚的魂。”譯楓低下頭。
    “我們？那……楚老師也是嗎？”
    “我也是，我也不是。我是來幫助你們完成執念的。”
    是楚老師，不知何時出現在這裏。我才發現他的身影明亮，尤其是在這幽暗走廊中，像會自行發光般，但也顯得不真實。
    譯楓抬起頭，眸子閃亮，很顯然，這是她所不知道的。
    “我們都是執念凝聚成的魂，隨著執念的完成，我們會逐漸變亮或一下子變得透明，升為靈投身於下一個輪回。我看你倆身體灰暗真實，所以，能告訴我你們的執念嗎？”
    “我的執念是見上李老師一麵。但我自知陰陽兩隔，不可能的。”譯楓說。
    “那麼你呢？”楚老師漆黑的眸子看著我，我一陣害怕，步步後退，扭頭跑了出去。
    “她怎麼了？”楚老師看向譯楓。“是我說得太多了？”
    譯楓隻是怔怔的看著楚老師。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的執念，是成為你的驕傲。”
    楚老師怔住了
    我跑到操場上，凝視著著我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我的執念是什麼？在無盡的黑暗前我想到的是什麼？
    是成為楚老師的驕傲啊！
    可我現在又有什麼機會，什麼條件讓他以我為傲啊！
    我坐下來，將頭埋在臂彎。眼淚，不聽話的滾落。
    三
    清晨
    我們坐在操場上，討論如何讓譯楓見到李老師。
    “我確定了，李老師還在現實世界。我還弄到了一張異空間與現實世界的往返票。”
    譯楓的身體明顯變亮了。
    “可這票，”我從楚老師手裏拿過票，仔細查看。“隻有執念完成度為零的魂才能使用啊。”
    “啊？”他倆齊聲說道
    “那這樣就隻有你能去了啊。”譯楓有些沮喪。
    靜了一會兒，楚老師開口了。“見字如麵。”
    對啊，可以寫信嘛。
    “那就拜托你了。”中午，我在操場上用票打開通道後，從譯楓手裏接過一個淡藍色信封，在他倆的目送下踏入通道。
    重建後的教學樓中，陌生的辦公室裏，我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李老師好！我想請您出來一下，可以嗎？”
    李老師疑惑的看著我，出來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很眼熟呢？”她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是許驛風？”
    “是的老師，是我。不過我已是另一世界的人了。今天我是作為信使為您帶來一封那個世界的信。”
    話一出口我就因他的直白露骨而感到後悔。真擔心李老師本就不好的心髒。
    “你……你是鬼？！”
    我連忙將信給她。“老師您先別管我是什麼了，先請您看完這封那邊學生給您的信吧。”
    她拆了信，讀了起來。果真學生這個詞對老師來說是很有效的。
    “沒想到譯楓這孩子還惦記著我呐。”她將信放下，我分明看到她紅了眼眶。
    “一起進來吧，我給她寫封回信，還有托你帶回去。”
    我暗自佩服譯楓出神入化的文筆，至少讓李老師不再怕我了。
    “也請你幫我轉告譯楓：我們的記憶始終在你心，我們彼此又何曾離開。在那邊好好的，你還有新的生活，新的路。”李老師將一張藍色信紙疊好，交給我。
    “謝謝老師！”我想李老師深鞠一躬，代表我，也代表譯楓。
    四
    我打開通道，裏麵竟躍出三個青麵獠牙的鬼。
    我下意識的飛速將信紙在身後折成紙船放在右手，輕拍腦袋將紙船藏入腦海。這還是楚老師教給我的方法，不過現在不是感激他的時候。
    “你小子好大的膽子！”
    “竟敢用往返票私運物品至現實世界！”
    “竟敢向現實世界的人類透露身份！”
    “已違冥規！”“罪不可恕！”
    好家夥！你們幾個說相聲呢？不過慘的還是我，已被綁起來搜身。我不禁慶幸自己將信藏了起來。
    “老大！她身上什麼都沒有！”
    “老大！我們把她送到冥界法庭吧！”
    “閉嘴！忘了這時候得讓她自己選麼？再心急違反規定，我把你倆踢法院去！”
    那個老大湊近了我，醜陋得可怕的臉讓我險些沒吐他臉上。
    “現在你自己選吧，是乖乖的跟我們去冥界法庭接受審判，還是通過通道裏的盤旋淩劫殺？”
    “盤旋淩劫殺？”
    “就是一堆刀片子朝你飛，沒準你還能破了劫殺回異空間呢？”
    我一定要回去！我身上還有李老師的回信與轉告，見麵還得彼此看見彼此呢，譯楓若看不見回信執念是無法完成的。
    “不過，從沒有魂從盤旋淩劫殺裏出來過哦。”那個老大眯起眼來。
    “怎麼總覺著哪兒不對呢？”
    譯楓一直看著楚老師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嘟囔。
    “你去操場等我，我一會就來。”
    譯楓乖乖地去了操場。忽的看見驛風離開的地方出現了波動。
    是你要回來了嗎？譯楓欣喜地想到。
    楚老師走時是心神不寧，回來時是一臉蒼白。
    “用往返票私運物品至現實世界是違反冥規的。要麼被押到冥界法庭，要麼通過盤旋淩劫殺。我早知是這樣就不該出那個主意，讓譯楓去冒這個險啊！”
    看著楚老師自責的神色，譯楓不用問也明白這兩條路都不是好走的。但是驛風就要回來了啊！譯楓將波動指給楚老師看。卻看見楚老師愣愣的，接著抱緊了頭，閉上眼睛。
    “盤旋淩劫殺，沒有一個魂從那裏出來過。”
    “驛風，你卻選了這條路。”
    五
    盤旋淩劫殺。
    起初是一枚兩枚銀底黑花刀，柳葉寬，鉛筆頭般長，盤旋而來，碰到東西盤旋而去，又盤旋而來。
    開始我還能躲。但我麵對如漫天飛雪般的滿天飛刀時，便沒法了，隻能手護頭臂護胸飛速前衝。
    他們彼此叮叮當當的碰撞聲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交響。
    是誰說過，冰凍的最結實時也是它開始開化的時候。
    一如淩劫殺最猛烈的時候是它開始減弱的時候。
    可聽到那一刻又是多麼不易，虛弱得每時每刻想跌倒，疼痛的折磨讓我每時每刻想放棄。而挨了最後一下刀的撞擊後，我知道，自己挺到這一刻，不是憑著體力，而是憑著毅力與執念，將信送到的執念。
    黑暗盡了，我跌入一團光中。拚勁全力睜開眼，看見了那熟悉的一切，以及近處的兩雙眸子。一雙擔憂，一雙焦急自責，又都有著掩不住的驚喜。
    我拚力站穩卻失敗了，遍體鱗傷的我跌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之中。
    在昏迷之前，我沒忘記對近在眼前的兩隻耳朵吐出李老師托我轉告的話，也沒忘記右手朝腦袋虛抓，將藍色紙船抓在手裏。
    “我們回教室給驛風治傷吧。”楚老師抱起驛風，一隻藍色紙船掉落在地上。
    驛風拾起它。楚老師看著船說：“那應是李老師的回信，這還是我教給她的方法。誒？你怎麼不打開看呢？”
    “若我打開看了，我的執念就完成了吧？那我就等到驛風傷好了再看。我不想現在就離開。”
    楚老師看著這兩個孩子，一股名為感動的泉從心底汩汩流淌。
    六
    譯楓走了。
    還是操場上，隻是坐在那裏的人隻有我和楚老師。
    我回想起她走的時候。在讀完那封信後譯楓的身體變得透明，隻隱隱看得見輪廓和容貌。
    “哈，祝賀你投入下一個輪回哦！”我笑著對她說。
    “我在那邊等你，等急了我可就先走了！”
    “來，讓我在這陽光明媚春暖花開中抱你一下作為臨別禮物吧！”
    “你能不能不亂用形容詞啊！”
    感覺，像回到了從前我們互相調侃吐槽親密無間的時光。
    我伸出雙臂，可無論如何抱住的隻是空氣。
    “驛風，我現在是靈了，你是魂，是無法觸及到我的。”
    我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你是靈又有什麼關係？”
    輕輕環住譯楓。無論我抱住的是空氣還是虛空，我知道，那是譯楓。
    是我最好的朋友，無可替代。
    聽到譯楓的聲音在耳邊，淡淡的。“驛風，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執念。我相信，會完成的。”
    回想到這兒，嘴角的溫暖微笑卻成了苦笑。
    同樣是回想往事，楚老師想到的卻是看到驛風從淩劫殺裏出來的時候。
    遍體鱗傷的一個孩子，搖搖晃晃找不到重心。他驚喜，但他更驚訝，驚訝於她的眼睛，隻有堅定與執著能描繪出的那雙眼睛。
    你從淩劫殺裏走出來，是個偶然，但更是必然。
    他下意識讓驛風落在自己懷裏。
    他心疼於這樣一個孩子，在他懷裏輕飄飄的像是根本不存在。他感動於這樣的友情。兩人彼此親密無間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毫無怨言。但此刻他回想往事，卻覺得，有另一種感情在心中升騰。
    這樣的孩子，他引以為傲！
    為什麼覺得身體變輕了呢？
    我看著四處，沒有什麼變化，除了楚老師的眼睛，很驚訝，也透著高興。
    “你知道嗎？在我眼裏，你現在是幾乎透明的靈。”
    “啊？”我驚訝的叫道。這麼說，我的執念實現了？
    “是你說了什麼，但是我沒聽見嗎？”我問道。
    “不是，我什麼都沒說。應是我內心的情感讓你的執念得以實現。”
    “驛風，我引你為傲。”
    聽著那熟稔的聲音，看著那雙真摯的眸子，我想笑，卻又想哭。
    但最後我還是笑了。
    “看來我是要走了。給個擁抱作為離別禮物吧！”
    “好啊。”
    現在他的身影明亮如光。在我眼中，他就是一道我觸不到的光。
    此刻，我竟感覺到了淡淡的溫暖，像地震那天我撲在他懷裏時所感覺到的溫暖。
    我抱住的是虛空，是空氣，是光，但我知道，那肯定是楚老師。
    我深愛的老師，無可替代。
    尾聲
    這次，操場上隻剩下楚老師一個人。而他，也要走了。
    他的執念，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就是看著他的孩子們忘掉過去，投入新的生活。
    驛風是剩下的最後一個孩子。她走了，楚老師的執念也就完成了。
    升為透明的靈，他最後看一眼這熟悉的一切。
    不知下一個輪回，還會不會遇到你們這樣的一群孩子。
    其實你們中的每一個，都是我，畢生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