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又熬到晚上，越言閉了門窗，將燈花剪暗了些，從貼身處取出幻幽錄來翻看，預備著到了子時凝神打坐。
    但聽得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過不多時，一人輕叩房門，低聲道：“越言，你歇下了麼？”
    越言聽出是雲知景的聲音，忙將幻幽錄掖在枕下，隨手扯過一件寬袍披好束緊，這才去開了門。
    皎皎月光中，雲知景一襲黃衫站在院裏，月色為他周身鍍上一層淺銀，晶晶亮亮，不似凡塵。那人雙眸依舊凜冽，唇角處卻掛著暖暖的笑意，點滴融入月光裏，洗去了銀輝的幾許哀怨惆悵。
    “怎的這時辰就睡下了？我才向張大人借閱了戶籍資料，準備要來告訴你的。”
    且說，那越言推開門來，陡然看見這樣謫仙般的人物配著淒清夜色，隻覺得便是世上一等一的美景，再好也沒有了。忽又想到家譜上含含糊糊的記載，說是天家始祖曾與九皇子行苟且之事，不由得臉上一紅，火燒似的熱起來，呆呆的隻管盯著他看。
    “我不過問一句，怎麼倒紅了臉？”雲知景皺著眉頭探過手來，在越言額上試了試，“莫非被夜風撲著，著涼了？”
    越言回過神，心中尷尬的緊，隻好幹笑兩下，道：“屋裏爐火旺，烤得人難耐。”一麵用袖子象征性的抹了抹臉麵，“我原說了，那事不著急，你還連夜趕過來。”
    “你不急我可急呀！”雲知景揚手在越言頭頂輕敲了一記，“快進屋吧。”不由分說，徑自將人推進門去。
    殿裏燈火昏黃，紅泥小爐孤獨的倚在牆角，爐中隻餘半邊冷灰。
    雲知景瞧一眼，若有所思的笑了，道：“我午後去尋張大人，奈何戶部資料繁雜，我兩個一同查閱到如今，才算有個結果。”
    “如何？”
    “榮國境內五州三十七郡兩百餘座城池，並沒有天姓人家居住。”
    “怎麼會？”越言大吃一驚。
    《天氏傳記》上明明記載著“天家始於古榮國”，陰間的黑麵判官也說，要讓他重生在天楚法師的時代，這難道也有誤麼？
    雲知景見他麵色突變，歎了一聲，撫著他的肩頭讓他坐下：“你也別急，說不定是你要找的人家改名換姓，隱居於世間呢。你究竟為什麼要找那天姓人家，可否告訴我？”
    越言怔了一怔，定定神，隻得回說：“不過是幼年的一個玩伴，舉家南遷，從此再無音訊，所以想要找找看。”雲知景心知他並沒有如實相告，想著，或許有什麼難言的苦衷吧，也便不強求，自己在桌旁坐下，斟了一盞茶吃。因茶放得久了，略有些苦澀。雲知景微蹙著眉頭一飲而盡。
    “我連夜來找你，還有另一事相求。”雲知景放下茶盅，一雙眼清清冷冷的盯住越言，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問，“你……可不可以帶我同去？”
    噗……
    越言滿口的茶水就勢噴了出來，雲知景一張俊顏並滿身華服錦緞皆無幸免。
    “對、對不起啊。”越言邊扯著袖子替他擦拭，邊死撐著滿臉的傻笑，道，“這修道練功夫呢，可是件苦差事。要每日早起砍柴擔水，走個十幾裏山路都算尋常，什麼紮馬步啊、梅花樁啊，光是些基本功學下來，就要脫一層皮了。你不曉得，山裏的冬日比城中更加嚴寒，卻偏偏是要在那三九天穿著單衣鍛煉筋骨；到了夏季酷熱難當不說，還有許多蚊蟲毒蟻，一套太極拳打下來，渾身汗津津的，好不狼狽……”
    “比渾身茶漬還狼狽麼？”
    “呃……”越言縮了縮脖子，咬牙道，“就算我願意，可也做不得主啊！你一個千嬌百貴的小皇子，你父皇怎能舍得叫你入深山修道呢？”
    雲知景雙眼望著窗邊，那窗戶並未關緊，而是漏了一絲窄縫，從縫隙間隱約透進幾點星芒，和室內燈火相對應，顯得寒顫顫的。
    “我在這宮裏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我在眾皇子間算是年幼的，且母妃早亡沒有什麼依靠，將來若能做個閑散王爺安靜的度日，也就是我的造化了。故父皇和朝臣們從不看好我，幾個兄長偶爾欺辱我幾句，卻並不把我當做真正的威脅，像我這樣子，反而是來去自如的。我要入深山學道，以後保家衛國，父皇高興還來不及，怎會不舍得？”
    越言見他說的頭頭是道、條條有理，心中卻有些犯嘀咕。
    根據《天氏傳記》所載，天楚法師年少時外出雲遊修道，有了翻雲覆雨、顛倒陰陽之能，後來偶遇九皇子，彼此引為知己。也多虧了天楚的百般照拂護衛，九皇子才能順利登基為君，可這九皇子本身，是不曾去過逐月派，也不曾學過仙法道術的啊？若我將雲知景帶到蒼雲山，會不會在那裏遇見天楚，使他二人提前相識而改變了原本的命運，影響雲知景日後登上王位？
    這麼一想，心裏越發沒了底，支支吾吾的道：“總之，入深山學道是窮苦人家的出路，你這享半生富貴的小皇子，何必去受苦呢？”
    雲知景不無自嘲的冷笑起來：“你也說了，是半生富貴，將來的榮辱生死，還未可知。怪隻怪我生在皇家，兄弟們眼看是大了，以後為了九五之尊難免要相爭相鬥，我一個無權無勢甚至沒有母妃娘家照應的幼子，即便不打皇位的主意，也會被卷進爭名奪利的漩渦，讓人利用陷害。我倒不如學你，早早的離了是非地，學些真本事在身，起碼能留一條性命。”
    越言見他如此心灰意冷，想要勸慰，可那涉及後事的話，是半句也不敢提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