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那天，冬日的北方下了雨。
    大飛幫我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然後鑽進車子，頭發上薄薄地籠著一層水星。他發動車子，低著頭，仿佛在和方向盤閑談：“幸虧你是今天回來，過了今晚，路麵肯定要結冰。”
    我沒接話。
    “能多待幾天？”
    “沒定數，”我吐出一口煙，“看看吧。”
    “還走？咳，多少年沒回來了。老邢，小六，孟子，咱當初玩得好的幾個，這次都回來，咱們得好好聚聚。”
    這些人是我讀書時候的損友，一起逃過課罰過站被老師請過家長，後來我被家裏送出了國，和他們的聯係漸漸少了。仿佛就是一晃神的功夫，六年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然而和他們一起經曆的那些事，鮮活得仿佛還在昨天似的。
    “你們過得還好？”
    “好不好的，就那樣唄。”大飛把著方向盤，叼著根煙，漫不經心地開車，“你出去以後，老邢去了技校，小六家裏有關係，去港上掛了個閑職，孟子進了他爸公司，丫還混著呢。”
    “哦，電話裏聽他們說來著。”
    大飛飛快地瞅了我一眼，“我感覺你這六年沒大變。”
    “真的假的，”我笑笑，摸摸臉，“老了。”
    “法國挺好？”
    “挺好？還成吧。”
    “一個人？”
    “一個人。”
    再無話，我看著窗外，大飛默默無聲地操縱著方向盤，轉過一個彎，說：“我們先去酒店，他們定了包廂，先給你接風。”
    “嗯，好。”
    小城巴掌大點地方，大飛又開車飛快。遠遠看見酒店門口等著幾個人，看見車子開近了，吵吵嚷嚷地湧出門，迎著車子跑過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一刻的心情。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非常木，木到快要抽筋了。
    我還認得出來，跑在最前麵的是小六，他身型瘦小，我老是嘲笑他像隻蝦，後麵是老邢和孟子，老邢黑了，孟子進了他爸的公司，混得人模狗樣的，再後麵，一個女人，我不認識，估計是老邢媳婦。
    我站在路邊，呆呆地看著他們跑近，跑近，跑近。我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這是真的麼？不是在夢裏對麼？
    小六飛奔過來，跑得太快，刹不住車，狠狠地撞在我身上，撞得我胃差點嘔出來，抱著我竟然開始嚎啕大哭。在大街中間被一個男人抱著哭實在有點窘。然而看著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你能體會到嗎，那種感覺，最初的震驚過後，這幾年分開後經曆的酸辛苦澀一齊地往上湧，堵得胸口生疼。老邢到底比我們年長幾歲，扯開我們，用力在我後背上狠狠鑿了幾下子，差點把我膽汁兒砸出來，總算是順過了氣。
    “進去說，進去說。”
    真好，圍了一桌子人，熱熱鬧鬧地，喝酒，閑侃。當年都是交心的弟兄，這麼多年不見，說實在的，出來吃個飯就是給我麵子，畢竟當年那檔子事，真真是鬧得各家都不安生。
    談笑間，也真得不由得感慨一轉眼兒就這麼多年，哥兒幾個一個個腦門上沒了青春痘，腮幫子冒了胡茬子，風風雨雨起起落落，各人都是一肚子故事。大飛的爸前年沒了，留他個鋪子自己打理，孟子他爸領著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後媽四處逛呢，小六兒被家裏逼婚，一連相了幾個姑娘都看不中，他爸媽快愁白了頭，已經開始盤算越俎代庖給他聘一個了，算算，也就老邢的日子最靠譜，安安穩穩找了個女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再有幾個月，就喜當爹了。
    老邢憨憨地笑笑，摸摸光溜溜的後腦勺，他媳婦兒嗓子尖溜溜地，笑道：“哪裏我們過得最好，數他工資賺得少，你們都是兄弟，可得多幫幫我們家老邢啊！”
    老邢媳婦的話，我聽來，總有種含酸帶醋的滋味，大家紛紛打了個哈哈，說著“一定！一定！”
    “蘇兒，你擱法國過咋樣啊？”老邢媳婦兒轉向我，問道，“法國可老好了吧？”
    “也就那樣，混混日子……”
    小六兒直接打斷了我：“我們蘇兒現在那可是知名攝影師，專給大牌明星照照片兒，雜誌上都印著呢，對不蘇兒？”他笑嘻嘻的，“當初得虧去了巴黎，要不然這天賦可不給浪費了！哎喲！”
    孟子一巴掌扇在小六兒後腦勺上：“飯堵不住你個嘴。”
    “哎，再有幾個月咱家孩子要是過百歲，百歲照能叫蘇兒來拍多好，”老邢媳婦笑著拍巴掌，“這國際知名照相師拍出來的照片，得多好看啊。”
    我笑笑：“嫂子，還真不成，我這次回國啊，也就待十天半個月，把事情料理完了就走，這大侄子的滿月酒我恐怕喝不上了，”從口袋裏摸出個紅包，“紅包嫂子你先替我侄子收了，一點兒心意。”
    女人笑眯眯地接了紅包道了謝，轉身提了包去了衛生間，估計，得點點。
    老邢衝我尷尬地笑笑，這日子，果真沒有十全十美的，誰家都得有點兒愁心的事兒。
    桌上一時沒了外人，小六兒笑嘻嘻道：“哎蘇兒，果真是發達了，看看老五這一表人才衣冠禽獸的樣兒，領出去，那可得是倍兒有麵子。”孟子又一巴掌扣他後腦勺上。
    “衣冠楚楚衣冠楚楚，我口誤還不行嗎？！”
    我笑著調侃道：“老六，其實這才是你真心話吧，六年前，我可記得就是你小子把我給賣了的。”
    “沒有沒有沒有，”小六兒一臉尷尬，“我就是口誤！你說，蘇兒，你摸著良心說，咱兄弟能害你嗎！”
    “當然不會，”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表示我隻是開一個玩笑，旋即正色，輕咳了兩聲，道：“既然兄弟們都肯幫我，那我要說，我這次回國，不為別的，隻是為一件事來的，還要請各位兄弟幫我了。”
    “什麼？”桌上幾個人都愕然抬頭，呆愣愣地看著我。
    “我這次回來，還是為了這個人。”我環視一圈，“陸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