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盡頭，是鋪滿綠茸茸小草的矮矮山丘。站在山丘頂櫻樹下的身影，長長的袍子衣袂飄飄。
    景沐陽以為那身影是女孩子，因為那人的背影看起來非常纖細，墨色頭發垂至腰間。衣服又是帶了花瓣飛舞圖案的天藍色。等走近了才發現，那並不是位美麗的小姐，而是位五官俊俏的男子。即便那人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嘴唇，都蒼白得如同景詡畫畫用的紙張。
    他還漏了一點，眼前的身影並沒有影子。也就是說，他已經不能在稱作是人了，現在的他，是位亡靈。亡靈如果遲遲不願離去，一定是，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
    景詡不止一次說過，景沐陽對那些無關緊要的亡靈太過心軟。
    “如果他們妨礙到你，用我給你的咒術燒掉就好了。”既然不願意走向輪回，既然還對人世存在留念，那就一把火燒掉好了。
    化作灰燼，也許還能被風吹到美好的地方去。
    “沐陽，我跟你說了那麼多次，你總是學不會。”
    景沐陽現在想起對自己說把亡靈燒成灰燼的景詡，不滿的笑笑。叫我把亡靈燒成灰燼，而他，卻能跟亡靈訂下了十年的約定。
    景沐陽不說話，藍衣亡靈卻在仔細打量他後鞠躬道：“是沐陽大人吧。”
    “你認識我？”
    話音剛落，景沐陽自己都覺得好笑。藍衣亡靈果然搖搖頭，說：“隻是聽詡大人提過你的名字。”
    “作為約定，到時候，你想要的東西，我會讓沐陽給你送來。”景詡提起這個名字時，語氣總是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輕柔。
    “我也很希望，見見這位沐陽大人。”也是在這矮矮的山丘頂上，不過，那時和他麵對麵的人，是景詡。太陽快落山時，景詡從他身邊走過，問他會不會後悔。
    景詡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北年。”
    亡靈輕笑：“北年？我死了以後，再也沒聽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那麼，走好，詡大人。”
    字裏行間，北年都在言明，他不曾後悔。
    七年時間彈指一揮。
    七年裏，沒人知道山下有位名叫北年的亡靈，除了景詡。七年裏，景詡已經撐起整個景家。而景沐陽，度過了兩個升學式。從小小的孩童，長大成人。
    這個亡靈沒有惡意，他可以靠近自己，而不被景詡施下的咒術隔開。景沐陽輕聲歎氣，能跟景詡訂下約定的亡靈，這輩子，他可能隻會遇見這一個。
    “這是，小叔叔要我交給你的東西。北年先生。”
    北年看向景沐陽手心，目光一瞬呆滯，繼而變得空洞。猶如一灘死水。少年手心裏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相反，那是一封手帕，色彩柔和，落櫻滿天。
    沒想到在成為亡靈之後，還有機會，見到這封手帕。冰冷的手指從景沐陽手中接過手帕，被寬大衣服包圍的身體瑟瑟發抖。
    冷嗎？可這裏並沒有風。夕陽的餘暉，也是溫暖的。對啊，是溫暖的。
    那麼，為什麼會，不由自主的發抖呢？
    是因為太高興，還是因為太悲傷呢？
    展開的手帕中央，隻有一枝早已枯萎的歐石楠花。
    歐石楠花。孤獨，背叛，最後是，幸福的愛情。
    身體漸漸放鬆，北年勾起嘴角“原來是這樣。”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劫後餘生吧。
    “這枝歐石楠花，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以前，家裏的庭院裏就種了很多這樣的歐石楠花。”雪還沒滑，這如同滿天星般，小巧玲瓏的彩色鈴形花朵就會開滿庭院。隻是那人離開以後，庭院裏的花草，大概已經不剩下什麼了。“請替我謝謝詡大人。”他已經，有很久，沒見過歐石楠花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那人離開以後吧？
    他每一天，每一天，都等在這裏。看著山丘下，通向遠方的小路。那條路上有無數不同的人穿行而過，除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起初找到景詡，隻是想要一個答案，關於他的心心念念，關於他的執著不滅。景詡要他等七年，他便等。反正已經獨自等了數不清的時間，七年，很快就會過去。
    七年後，景詡給他的答案，是曾經開滿他庭院裏的歐石楠花。孤獨與背叛，以及，一直渴望得到的，幸福的愛。
    “詡大人，真是一個溫柔的人啊。那麼，沐陽大人，再見。”劇烈的風，呼嘯著刮過山丘，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山丘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的身影，那人用手帕係住他和北年十指相扣的左手手腕，帶北年踏上懸在山丘上方的小路。
    仿佛他們並不是走向輪回，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一場聲勢浩大的幸福。
    等了那麼久，在櫻花盛開之前，我終於等回了你。
    找了那麼久，在櫻花盛開之前，我終於，回到了你身邊。
    風還在吹，帶來關於亡靈生前的記憶。
    畫麵裏的人，一個是景沐陽見過的北年，另一個，是剛剛帶北年離開的男子。
    少爺為什麼會喜歡歐石楠花呢？歐石楠花的話語，是孤獨。從出生到死亡，都是一個人的路程。這樣的花，很淒涼吧。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花能夠開在冰封的荒原上。在櫻花還沒開放之前，我想先看到春天的影子。
    很老套的故事，富家少爺，少爺家裏的花匠。
    說著要你等我的話，可是我，已經找不到回你身邊的路了。春天的櫻花開得好不好呢？你替我去看看，好不好。
    呐，我等不到你了。在春日到來之前，今年的櫻花，隻能留你一個人去看了。
    為了花匠死去的少爺，早已客死他鄉，卻被困住一直找不到出路回到少爺身邊的花匠。
    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還會那樣執著？都已經是亡靈了，就因為找不到對方，所以另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徘徊，也不願意去輪回嗎？
    如果，你再也等不回他了呢？
    等不回？那就隻好，等魂飛魄散了。
    魂飛魄散？北年說起這四個字，語氣輕鬆。
    這對你來說，是解脫吧。
    哈哈——笑容在景沐陽的嘴角逐漸擴大，而後他不可抑製的大聲笑出來。笑得彎腰直不起身，笑得眼前一片模糊。
    笑聲，那應該，是一種能夠讓聽到的人也會心情愉悅的聲音。而不是像景沐陽這樣，笑聲無助又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