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春日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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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沒完全融化,天空已經變得晴朗起來。遠方的風,夾雜著不易察覺的暖意,溫柔的,包圍著這座不知已經屹立多少年的古典建築。
木質走廊,鵝卵石鋪就的庭院,庭院裏被花木環繞,養滿錦鯉的池塘。對了,還有通往主屋的路上,那棵像是不經意間栽種的櫻樹。這是景家位於半山腰的住宅,雅致,寬闊,細節無一不昭示著家宅主人的身份非凡。
這,也是他從十三年前開始,接觸過的,唯一的世界。時不時穿過庭院,美麗卻不被賦予任何情緒的巫女。安靜無語,躲在樹枝或是池塘邊的精靈。五彩石地的淺池裏,從高處流下的泉水灌滿竹筒,水流聲過後,是竹筒碰到岩石壁的聲音。庭院裏覓食的鳥雀忽然飛起,而後快速消失在空中。
景沐陽站在踏石上,視線隨著飛鳥看去,最後被環繞家宅的茂密鬆林擋住。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飛鳥,無論看幾次,都讓他羨慕不已。
木質走廊發出輕微的聲響,景沐陽朝主屋的方向走去。走廊兩側繪著花鳥的紙拉門相連,組成一幅巨大的畫卷,那畫卷從冬日裏的白雪皚皚到秋日裏的滿山紅葉和小鹿,夏日裏的枝葉搖曳,最後,落在盡頭的緋櫻燦爛。
繪了櫻吹雪的門朝兩邊拉開,景詡坐在光影裏,看向門外的少年。少年麵容姣好,比起一般的男孩子來說更加俊俏。柔軟的黑發長度恰到好處,顯得人十分乖巧。學校製服整潔,連最上麵一粒扣子都規規矩矩扣著。景詡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今天是少年升學的日子。
景詡至今也沒想明白,自己當初怎麼會帶麵前的少年回景家。而今時隔太遠,景詡隻記得那場滂沱大雨,和站在滿地花枝間,拉著自己衣擺倔強不肯哭出聲的小孩。景詡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為什麼要帶這個孩子回家,大概是為了什麼所謂的恩情吧?隻是,恩情?這種東西,真的信守得住嗎?
那場雨下得特別大,庭院裏剛開的櫻花一朵也沒剩下。渾身濕透的小孩就站在角落裏,不哭不鬧,一個勁的咬住嘴唇。這孩子的家原本是景家底下的一個分支,父母受到鬼怪襲擊,臨死前將這孩子封在結界裏,保全了他一條命。四周議論紛紛,景詡百無聊賴的聽著,大抵是說這孩子沒了家人,實在可憐之類的話。而後景詡就笑了,當著整個家族的麵,笑得肆無忌憚。
可憐?可憐的人多不勝數,景家的人,沒有一個是慈善家。
他笑得直不起腰,祖父淡淡開口:“你比這孩子年長六歲,景詡。”
“嗯?什麼?”看著那瑟瑟發抖的五歲小孩,景詡仿佛在打量什麼新奇的人偶。沒錯,人偶。會說,會走,卻絕對不能忤逆他的人偶。“所以祖父的意思是,要把他交給我?”
“作為景家未來的家主,這是你的分內之事。”
我的事?景詡勾起嘴角,朝那個安靜的小孩走去。
“名字?”
孩子抬頭看他,臉頰白皙,眼睛很大,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跡斑斑。
聽不到回答,景詡轉身就走,對他來說再多呆一分鍾,也是天大的浪費。衣服被人緊緊拉住,景詡隻看見一隻小手,死死拉著他不放開。那孩子的聲音微不可聞“沐陽。”
“沐陽?”沐陽,沐陽。是永遠都身處陽光照耀下的意思吧?名字到是好名字,隻是你,恐怕沒有這樣的好福氣“好了,跟我走吧。”
示意小孩跟上,景詡在祖父摔碎一個又一個茶杯的聲音中悠然離去。
他不過問了句,這孩子家裏是不是留下了什麼稀世珍寶,讓祖父這麼在意,祖父就發了脾氣。
那是景沐陽第一次見到景詡,雨淅淅瀝瀝下著,他跟在景詡身後穿過漫長的回廊。景詡的腿很長,他邁出一步,小小的景沐陽要好幾步才跟得上。
景詡的臉棱角分明。那張臉上的任何表情,都會讓這個家裏的女傭們偷偷紅了臉頰。
走廊的盡頭,景詡停下腳步,開始上下打量起身後的孩子。瘦弱,矮小,不堪一擊。這樣的人偶,不,目前,連人偶都算不上。破破爛爛的模樣,讓人看上去怎麼會有好心情呢?
“我不管老爺子怎麼會突然大發善心帶你回來。”停頓了一下,景詡接著說:“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姓景。而我,是你叔叔。”
從那一天開始,景沐陽的記憶裏除了景家被花匠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庭院,隻剩下一個景詡。
“你在想什麼?”猶如紅酒般醉人的嗓音,溫熱的呼吸撲倒臉上,景沐陽微微後退,景詡替他整理衣領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沐陽?”景詡目光銳利,似乎對少年忽然躲開很不滿意。他問:“你怕我?”現在再說怕,是不是太晚了?當初,明明是景沐陽死死拉著他不肯鬆手。而今,這孩子卻開始躲他。好笑。景詡退回去坐好,端起一隻流水紋路的茶杯兀自觀賞。花紋精致,質地光滑,是祖父很喜歡的瓷器呢。
“不,小叔叔。”少年低垂了眼簾,睫毛被光暈投出倒影。畏懼?對於景詡,景沐陽會畏,但不會懼。
風從窗戶裏吹進來,窗外是櫻樹綴滿花苞的枝椏。看來今年又是晚春,看不見早櫻。真是可惜,今年景沐陽的升學式,沒有櫻花紛飛。算了,景沐陽都不在意,景詡又何必緊糾著不放。
景詡彎起嘴角,眼底依然冰冷一片“去上學吧。”
早知道長大會變成這樣,還不如趁那孩子小的時候,把他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人偶呢。沒有哀傷,沒有悲痛,永遠微笑著,乖乖聽話的人偶。
繪著緋櫻的紙門關上,今天早晨好不容易露臉的陽光被擋隻在室外。手心用力,精致的茶杯四分五裂。
以前聽人說過,陶土燒製成精美細膩的陶器,要經曆一千二百度的高溫。那樣的溫度都能挨過來,此刻就這樣碎在景詡的手心裏,泛著孤零零的光芒。
“看樣子,我又晚了一步。”門再度拉開,笑容溫和的男子站在門外。合身的米色大衣,襯得他愈發文質彬彬。
“你來的剛剛好。”景詡向來人慢慢展開自己的手掌,被鋒利瓷片劃破的地方殷紅一片,腥氣彌漫在空氣裏。
作為景家的家庭醫生,紀子洵隻是坐下安靜喝茶。景詡不喜歡別人離他太近,如果不是傷口難以處理,他絕對不會假手他人。當然,有一個人例外。
說起來,那孩子今天升學吧?怪不得。
“我要是早到一步,可以救下這隻漂亮的茶杯呢。”早到一步,景詡也不會弄傷自己。景詡的手很漂亮,那雙手不似女孩子的柔軟,反倒像是白玉雕成的竹子,筆直修長。任何一點別的顏色出現在那雙手上,都讓人看得格外刺眼。
唉。紀子洵止不住歎氣。紀家從紀子洵的祖父開始就是景家的醫生,隻是他沒有父親和祖父那麼好命,攤上了陰晴不定的景詡。
紀子洵沉默不語,景詡呆呆看著手心已經慢慢愈合的傷口,故作輕鬆問:“你是不是想笑話我?”
“呐,我們也算是一起長大的,你要笑的話,可以笑。”
允許人看我笑話的機會,很難得。笑話我沒有癡心,還要學別人妄想。笑話我以為撿了一個人偶,後來才發現,慢慢變得像人偶一樣,一點知覺都沒有的人,是我自己。
“呐,不好笑嗎?”
“大概是,我沒有嘲笑別人的不良習慣吧。”紀子洵坐在景詡對麵,沒有動作。
“紀子洵,你果然一點沒變。”溫文爾雅?本質是半點虧都吃不得吧。
“景詡,你越來越變本加厲了。”單是變臉比翻書還快這一點,以前大概一天三次,現在一小時三次。
那孩子也可憐,偏偏惹上景詡。景詡認定的東西,這一輩子,都隻能留在景詡身邊。紀子洵拿起桌上的紅茶輕抿一口,茶水已經冷了,顯得味道苦澀。放下茶杯時,他幽幽開口:“景詡,你是不是太過在意那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