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你跟我說說你弟弟好不好？”
    梁念一個翻身爬到梁慕身上去，窩在他胸前睡下。
    也許是第一次梁慕在提起奴兒時心裏這麼平靜，所以他沒有抵觸，安靜地順著梁念的話道：
    “我弟弟？。。。。。我弟弟。。。。。很乖，很聽話。。。。像你一樣愛哭鼻子。。。。我們睡在破廟裏，天太冷了，我總是怕我一覺醒來他就凍死了。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就算我是穿越過來的。。。哦，我都快忘了我是穿越過來的了。。。書上的人會賺大錢，會發明這個發明那個。。。。我什麼都不會，而且太小了，連賣力氣的活也不能幹。。。”
    “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在另一個世界死了，然後就到了這個世界來。”
    “。。。。。。”
    “是不是覺得我傻了？”梁慕在黑暗中咧嘴一笑，“奴兒就相信，我說什麼他都信。。。。。記得有一個賣饅頭的男人看他長得可愛給了他一個大白饅頭，他就騙我說人家給了他兩個，然後讓我把那饅頭吃下，他自己倒是餓著。。。。我看見他偷偷撿我掉在地上的饅頭屑吃了。。。。他的手那麼小，像嬰兒的手一樣。。。。那麼髒。。。。手指甲裏都是汙泥。。。後來，後來我就把他賣了。。。。”
    “為什麼把他賣了？”
    梁念的聲音輕的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在這個夜裏，仿佛在替死去的奴兒質問這一聲，不平地質問梁慕這一句：“為什麼？為什麼賣了我？”
    梁慕模模糊糊地想起奴兒在他耳邊的哭泣，那時候他已經餓得沒力氣哭了，便哭得脫力地窩在他懷裏問他：“為什麼賣我？”
    梁慕絮絮叨叨地在他耳邊叮囑：“要聽他們的話，要乖，不準哭鬧，不準偷跑，不準來找我，不準記著我，不準想著我。。。。。最多一個月，忘了我。。。。小孩子都很容易忘事的。。你要努力。。。叫他們都疼你。。。”
    後來小孩哭累了，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兩句話：
    “我恨你。。。我恨你。。。你會後悔的。。。梁慕，你會後悔的。”
    後來梁慕確實後悔了。
    跟了師父以後他吃穿不愁了，那個時候想著去那戶人家看看奴兒，如果他過得好，那自己就偷偷地離開，以後有時間再去看他，如果他過得不好，就把他贖回來，好好待他。梁慕的算盤打得很好，但是等他帶著鼓囊囊的錢袋到了那裏，冷得人凍掉下巴的寒冬裏看門的老頭來看門，聽他問起小孩，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怎麼不早點來？孩子哭了好幾天，眼睛都快哭壞了。。。一個月前得了病，也不肯吃藥，不肯吃飯。。。。大夫請了好幾個，上好的人參續著命，一口氣勾著到前幾天才斷了。夫人倒是心狠，連白燈籠也不讓掛。。。說當是沒買過這麼一個孩子，你該快走，她心裏也苦，巴不得叫人打死你。。。。怎麼賣了一個體弱多病的賠錢貨給她，叫她空歡喜一場。。。”
    老人一個勁地推他：“孩子，快走吧。。。快走吧。。。。”
    他渾身無力，叫他一推，便摔到在了厚厚的積雪裏，躺了很久，都沒能爬起來，隻是覺得累。很累，累得再也不想起來了。
    梁慕道：“我沒辦法啊。。。。我養不活他。。。”第一次，他嚐試地向別人虛無地解釋，他對梁念這麼說，就像在告訴奴兒一般：
    “我後悔了。。。你說的對，我後悔了。。。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梁念默默地抱住了他，卻沒有安慰，反而責怪他道：
    “你不該替他做決定的，如果是我，我也寧願餓死在自己的哥哥身邊。。。。那是一種拋棄，全然不顧對方的意願，隻是你一廂情願的選擇，是你卸下了重擔，被拋棄的人卻被你害死了。。。。”
    梁慕聽著這些話，把梁念的這些指責當成奴兒對他的指責，這讓他好受點了，因為奴兒是沒有機會罵他的。也許他臨死前很迫切地想罵他一頓，他給了這個自以為是的哥哥最強而有力的報複，梁慕去看過奴兒被埋的地方，不過是一個小土堆而已。什麼都沒有。
    他在奴兒的墳前告訴那個看門的老頭：
    “這下子我弟弟該痛快了。。。。。他這人最小氣，你要是對他不好，他記你一輩子，我走的時候他還說要報複我呢。。。。這下好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心安了，他大仇得報，多好。。。。”
    老頭看著他發白的唇很幹澀的眼睛，眼裏全是說不出的憐憫：“孩子，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好受些。。。”
    他狠狠地瞪著那個老頭，漲紅了臉衝他喊：
    “我偏不哭！。。。哭出來就好受了。。。我偏要憋著痛！！。。。我弟弟在天上見我不好受，他才能出一口氣。。。。我偏不叫自己痛快！！”
    老頭叫他魔怔了的模樣嚇了一跳，看著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瘋子。
    少年呆呆地站在雪地裏，寒冬的冷風一下一下地刮著他的臉，刮得他失去了知覺，他多想大喊大叫地發泄自己的委屈和苦楚，但是卻又偏偏忍著，一雙布滿了血絲的雙眼一眨都不眨地盯著地上的土堆，逼著自己直視這一切：
    “他太小了，埋了也就這麼小的地方。”
    梁慕的手指陷入了手心的肉裏，鮮血滴在雪白的地上，一種醒目的豔麗。他在短暫的時間裏失去了五感，暈暈乎乎地仰望著漆黑的夜。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老頭已經搖著頭離開，直到一雙溫暖的手把他的身軀抱住，慢慢地掰開他緊握住的雙手。
    師父的臉倒映在他空洞的瞳孔裏，梁慕覺得喉嚨一陣腥甜，他告訴師父：
    “我太生氣了。。。我太生氣了。。。。”
    氣任性死去的奴兒，也氣自以為是的自己。
    。。。。。。。。。。。。。。。。。。。。。。。。。。。。。。。。。。。。。。。。。。。。。。。。。。。。。。。。。。。。
    他說這些事的時候梁念就安靜地趴在他的胸前，感受著梁慕胸腔劇烈的幾下起伏。這是他第一次聽梁慕提起自己的弟弟，因為他把臉埋在梁慕的胸膛上貼著了，所以他覺得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梁慕心中傳來的悔意和痛苦。
    他甚至很有先見之明地伏在梁慕的耳邊警告他：
    “梁慕，你要吸取教訓。——這輩子都不要丟下我了，我和你弟弟一樣任性固執。。。。你該知道的。”
    然而安靜的夜裏梁慕靜靜地躺著，似乎還沉浸在痛苦中沒有回過神一般。
    於是那天夜裏他沒有回應梁念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