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被咬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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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慕一直知道,活在這世上有許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他不願和自己過不去,於是便不讓自己難受太久。
    就像秦葉為了他留在閻王殿一樣,他能做的最大的反抗便是對他冷淡一些,無情一些,好讓這人不要顧著什麼狗屁恩情心甘情願地丟棄自己的人生。然而這麼些年過去了,有個屁用?梁慕還是掙紮著,不想放棄,不想心安理得地讓這孩子成為別人的工具。
    為什麼要告訴姚尹閻王殿的住處呢?其實他還是希望給這少年一個報仇的念想支撐他活下去,他希望自己能為師父養老送終,然後有人能來找他報仇,然後他能好好地死在那人的劍下,成全那個半世活在仇恨中的人,也成全一下自己。
    有時能了無牽掛地去赴死,也是一種痛快。然而人類大多數時候還是要為了牽掛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到了晚上,梁慕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走之前他還吃下了一碗師父為他煮好的夜宵,然後他換上夜行服,帶上了自己的匕首,偷偷避開守夜的同行出門去了。
    出了城門往南走十幾裏,有一座廢棄的土地廟。梁慕記得自己一開始剛知道的時候還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所有的城郊都有一座被廢棄的土地廟?我果然是穿越了。。。。。。
    第一次到這個破廟還是在八年前,那時候師父教他練功練得太狠了,梁慕受不住,於是省下幾天的口糧半夜裏溜了出來躲在這破廟裏窩了一晚上,這麼做的目的當然不是真的準備逃走,就是示威一下下,抗議一下下,表示自己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而已。但是第二天就被師父給揪著耳朵拎回去了,實在太沒成就感。
    師父語重心長地教訓他:“你以為我舍得這麼對你,傻東西,師父要是不對你狠一點,過幾年你就會死在外麵,死在別人手裏。”師父要他做閻王殿最厲害的殺手,梁慕沒能做到。師父要他做一個沒心沒肺的殺手,梁慕假裝做得很好,其實也不是那麼好。
    梁慕在破廟裏看見五六個乞丐窩在角落裹著破布睡得正香,有老有小的都擠成一團互相取暖,也有獨出來的,抱著一團棉被瑟瑟發抖。冬季的月光偷偷從廟裏殘缺的屋頂上照進來,照的一屋子嚴寒與貧窮無處遁形。
    梁慕的腳步聲本沒有驚醒任何人,隻有那個獨出來的小乞兒還醒著,麵朝廟門坐著,一見他進來,一雙眼睛在月光下仿佛發著亮般緊盯著他看。梁慕蒙著麵,隻奇怪地掃了他兩眼,也不生事非。
    找了一圈卻沒發現那少年的身影,梁慕便想到廟外找找,誰知那小乞兒卻突然著急地起身,一瘸一拐地朝他走過來。梁慕見狀驚訝地睜大了眼——這孩子分明是左腿受了傷的。
    再端詳他的臉,雖塗滿了灶灰認不清,卻分明不是姚尹的長相,隻有那雙眼睛,依舊帶著離別時的無助與恨意。
    小乞兒疾走了幾步近到他身前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梁慕,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張嘴便抓著他的手臂咬了他一口!
    梁慕幾乎是靠意誌力忍下喉嚨裏的叫喊——小孩沒舍得省力氣,隻想著咬下他的一口肉來。
    他忍痛定了定神,把那孩子硬生生拖出了破廟,火大地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冷笑了一聲,從身後抽出一把匕首來,毫不手軟地抵在他又細又白的脖子上,逼問道:“你會易容?或者,你之前便易了容?”
    姚尹並不慌張,反倒認真地觀察他的神色,像是小心翼翼地要確認些什麼。
    半響,他像是放棄了一般,從口中吐出一口濁氣來,麵上皆是劫後餘生的輕鬆,然而細看之下,分明還有幾分失望隱藏在其中。
    這口氣吐完,他的眼神便越發地狠戾,像捕食的野獸一般盯著梁慕,一副還要尋機咬他的樣子,梁慕一邊握著匕首,一邊用牙齒將袖子扯上去,血跡滲透了他的半邊袖子,傷口血肉模糊。他氣得抬手便想拿刀柄敲姚尹的腦袋,結果他還沒下手,少年反倒抱著他受傷的手臂慟哭起來。
    這人咬人的時候像頭野獸,就連哭聲都像野獸垂死時的悲鳴。梁慕叫他唬了一跳,不知道有什麼事值得這種哭法,又想到他滿門慘死,於是似乎明白了什麼,將匕首放下,手足無措地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噓聲哄道:“別哭,別哭。。。。。”
    姚尹雙目通紅地瞪著他,聲音從他的指縫瀉出,雖模糊不清且還帶著哭腔,梁慕到底是聽清了,他說:“叫你丟下我!。。。。。你怎麼敢真的丟下我走掉?。。。你怎麼敢?!。。。。。。”於是梁慕原本準備打人的手便轉了個方向,笨拙地拍了拍少年的髒兮兮的腦袋,摸了摸他的臉,一臉冰涼的淚水混著黏糊糊的灶灰蹭了梁慕滿手。
    這樣的小動作似乎輕而易舉地寬慰了少年,他掙紮著撲進梁慕的懷裏,連哭泣都忘了,隻將梁慕當成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
    梁慕罵了句髒話,說這是我的新衣服啊喂,卻早已忘了原本滿肚子的疑問。他雖忘了,姚尹卻還記得他將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時的觸感,冰涼的,卻不叫人畏懼,大概少年也知道他不會真的傷害自己。姚尹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別無依靠,自認為逮著一個心軟的傻瓜,便要將他攥在手裏,好好地利用一番。於是慢慢平靜下來,想起梁慕之前的問題,努力地整理了一下思路。
    他知道若自己的回答不能使梁慕滿意,梁慕絕不會介意再拋棄他一次,所以他便十分謹慎小心,平複了下情緒,抬頭望著梁慕,一字一句地解釋道:“我自五歲起便帶著麵具生活了。。。。。祖父寵愛我,認為以我父親的脾性遲早會招來仇家,便教授我易容術,即使睡覺也不許我摘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裏帶著哭腔,便有些滿足,期望冷血的梁慕能對他生出一絲憐憫之心,又怕梁慕並不相信這樣的說辭,急切道:“你盡可以去查一查,姚家前幾代都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我的祖父姚遠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快刀手。。。。。原本姚子元也應該走這條路,可惜他讀了幾年酸書,竟然不顧家中的反對走上仕途,我祖父這才與他斷絕了關係。”
    少年的聲音不知不覺便帶上了幾分委屈與嘲諷,“大名鼎鼎的姚知府心係百姓,公事繁忙,從來都沒有關心過我這個獨子,幼時我便是想見他一麵都難——我母親更是為了討好他四處施粥濟民,安撫百姓,反倒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而那人既想當個好官又想當個孝子,便將我送到祖父身邊同老人家作伴,直到兩年前祖父去世我才被接回家中。”
    梁慕聽到這已開口質疑:“你所謂的祖父便隻教了你易容術?”
    “祖父認為我長大後到底還是要聽從父命考取功名,便不肯傳授武功於我,否則我早怎麼會眼睜睜看著母親慘死。。。。。。”他頓了頓,見梁慕沒有出聲,猶豫了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早幾年他患病去世,死前念著畢生武學無後世繼承,就又將一身功力傳給了我,你若不信,盡管探探我便是。”
    梁慕將他的腦袋推開寸許,疑惑道:“怎麼探?”
    姚尹也是莫名其妙:“你不是高手嗎?怎麼反倒問我?”
    梁慕絲毫不覺得難堪:“這種學來沒用的東西,我怎麼會?難道我殺人之前探探對方功力深不深厚再殺?”又突然想起正題,拍了少年的腦袋一下,問道:“就算如你所說,你大可換一副皮相活下去,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我來找你,”姚尹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神情,眼神真摯地望著他,“你不是叫我來尋你報仇麼?即使再無感情,他也還是我爹,你也仍是我的殺父仇人,不是麼?”
    梁慕聽罷內心萬分無奈,到底是個小屁孩,不過那日教唆了他幾句,他竟都銘記在心。於是扶額教訓他:“即使你真有一身功力,半點武功不會,你拿什麼報仇?”他將衣袖從姚尹手中一點一點抽出,“你若真想報仇,就應該臥薪嚐膽,學好本事再來找我。”
    姚尹敏銳地覺察道這人又想全身而退,忙道:“我知道你是閻王殿的殺手,我還知道閻王殿每年都會招收一些孤兒,將他們訓練成殺手。”
    梁慕不由地麵色一肅:“你知道?”
    “我偷聽過他和李管家講話,他叫李管家去查閻王殿,李管家卻什麼也沒查到,他便說算了,一切聽天由命。如果他早知道我家會有滅門慘禍,一定會叫我們避難,他不說,隻不過是因為此事隻關乎自己。。。。。”姚尹冷笑道:“這一路走來到處都在對他歌功頌德,百姓皆認為是貪官尤文榮派人滅了我姚家滿門。也許他在地府裏還要感激你,感激你成全他的名聲,讓他流芳百世,順便扯了尤文榮的後腿呢。。。”
    梁慕便知他父子芥蒂頗深,竟讓他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有一件事他困惑已久,此時卻是豁然開朗——尤文榮固然對姚知府恨之入骨,難道便真的敢背天下罵名?此事震驚朝野,即使沒有真憑實據,世人也會自熱而然將此事安到他的頭上,朝廷更是會著手調查,豈不是因小失大為自己圖添麻煩?因此尤文榮派人滅姚家滿門的可能性太小,反倒是殺姚知府的案子像是有人為討好他而找上閻王殿。那日的殺手分明訓練有素,江湖上有名的組織卻對不上號,反而更像是誰家府內私自供養的殺手,或者。。。。是軍隊裏的養出來。。。。。
    那麼那群人滅姚家滿門便是為了嫁禍尤文榮,活抓姚尹便極有可能是想用姚尹來要挾姚知府控告尤文榮,若再故意製造一些假證據,尤文榮便要活活挨打。。。不。。。。。或者再細細思量一下,以姚知府的為人定不肯做這樣的事,那麼便殺了他,直接將姚尹推上去,逼他到國都去告禦狀,將他當成殺人傀儡來操縱。。。。他越是年幼,所說的話便更可信。。。
    當然,這些都隻是梁慕的猜想,但若萬一叫他猜中了,那麼姚尹的敵人便隻有一個——朝內與尤文榮各成一派鼎足相立的齊武大將——餘全餘老將軍。
    這人也是出了名的嗜殺,戰場裏淘出來的血柱子,比起朝堂內的勾心鬥角,自然更喜歡一招斃命的絕殺。
    然而他雖心裏百轉千回,卻也不敢肯定,更不用提一個小屁孩能知道什麼弄權之術。
    當下隻是對著這直言閻王殿大名的小孩覺得哭笑不得而已,梁慕挑挑眉上下打量眼前的小豆芽,這人說自己今年十四,其實梁慕懷疑他連十歲都不到,便好笑地問道:
    “你打聽閻王殿做什麼?難道你自認成了孤兒便能加入閻王殿不成?”
    “有何不可?”
    姚尹冷靜地把利害分析給他聽:“一來,我可以就近監視你,不讓你有機會逃跑。二來,我可以學到最上乘的武功,完成祖父的遺願。三來,我還可以重新獲得一個身份,擺脫仇家的追殺。最要緊的是,我不必餓肚子,也不必幹活。”
    梁慕見他竟是不諳世事,言談之間一臉輕鬆,幾乎想一巴掌將他扇醒。
    他是命不好才做了殺手,如今竟有人上趕著做這種損陰德的活計,實在是叫他氣得牙癢癢。雖然姚尹說的句句在理,但是隻要還未走上絕路,誰就都不該動這份念想。
    他氣急反笑,問姚尹道:“你殺過人嗎?”
    出乎他的意料,姚尹靜了半刻,不答反問:“是不是每個進閻王殿的人都要殺過人?如果是,我現在便可以殺一個給你看看。”
    說罷他沒有一絲猶豫,飛快地抓起梁慕放在地上的匕首,轉身便衝進了土地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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