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門鎮。
    數九寒冬，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人們躲在屋內不敢出門，街上積了厚厚的雪，卻鮮有腳印留下。
    鄭大夫已經七十有三的高齡了，一顆醫者仁心，一身絕世醫術聞名於十裏八鄉間。此時，剛添了爐火，又把手放在爐邊烤了烤，便提了小小的手爐，送去給在炕頭上一針一線做著新棉衣的老伴。
    “你呀，也別累著了，這麼一把年紀，能作伴活著就是老天慈悲了，衣服多一件少一件的，有什麼關係。”說著，老大夫把手爐遞給老伴。
    老太太隨手把針別在新棉衣上，接過手爐，搖搖頭笑道：“那可不行，過年一定要穿新衣服的，穿新衣，新年才能有福氣，瞧這錦素閣的新料子，多漂亮，手感多好，你摸摸…”
    老大夫撲哧笑了：“好好好，漂亮漂亮，你都讓我摸了多少回了，再摸，這衣服沒做成就先磨破了，要做也不急在這一時，大半夜的，光線太暗，對眼睛不好。”
    老太太拿過剪刀挑了挑跳躍的燭火，耳邊呼嘯的風聲，讓她在溫暖的屋子裏也情不自禁的抖了抖。
    “這雪下的太邪門，都三天了，還是沒有個要結束的樣子。”
    老太太輕聲念著。
    夜太深，溫暖的炕頭讓老兩口有些昏昏欲睡。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驚得老頭一個激靈。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門外一個急切的女聲夾雜著風聲傳來。
    “鄭大夫，救命啊，救命啊——”
    聲音裏隱約帶了哭聲，很是瘮人。
    老兩口對視了一眼。
    老太太說：“這肯定是誰家有人得了急病了，不然這大雪天的，誰也不會出門，快去看看吧。”
    老兩口顫顫巍巍的下了炕頭，拿下門閂，一個青衣女子冷不丁的撲了進來。
    “鄭大夫您行行好，我姐姐她不行了，她快死了——”
    青衣女子發絲淩亂，白淨的臉蛋現在凍得通紅，臉上的淚水未及落下就被狂風吹走，她的衣衫並不厚實，像是匆匆趕出來，隻來得及披了一件沒什麼禦寒作用的鬥篷。
    “哎呀姑娘，這大冷天的，有什麼事快屋裏說。”老太太見孩子可憐，忙伸手去扶。
    不料這女子搖搖頭，趴在雪地裏，抱住鄭大夫的腳踝，滿臉淒楚地說：“沒時間了，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姐姐。”
    “你姐姐怎麼啦？”老大夫問道。
    “難…難產…快死了…求您救救他…”
    “哎呀這還得了，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啊，你快去快去啊。”老太太一生無子，愛孩子愛的不行，一聽說是難產，立馬急了起來。
    “哦好好，敢問你姐姐是哪家的小姐啊？”老大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問道。
    那女子止住了哭，抽泣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的說：“仙夢樓，綺紅娘。”
    老大夫收拾東西的手一頓，老太太也愣住了。
    仙夢樓，方圓百裏出名的煙花之地，那綺紅娘更是天下聞名的花魁，自十四歲出道以來，連續四年花魁大賽獨領風騷，可謂是豔名滿天下。
    豔名如罵名。
    青樓是很多人心中的不堪之地，而青樓女子在世人眼中更是螻蟻不如。
    去給青樓女子看病，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
    青衣女子早就料到會是這幅場景，跪在雪地裏不停的磕頭：“老大夫，您最是菩薩心腸，求您了，如果連您都不肯救姐姐，那她真的就沒命了，求您了，求您了，姐姐她命夠苦的了，求您大發慈悲吧…”
    老太太心中悲切，想著這大雪夜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命懸一線，十分不忍，推了推老頭兒，勸到：“誰的命不是命啊，不管怎樣還有個無辜的孩子呢，你就去看看吧。”
    老頭想了想，點點頭，拎起藥箱，匆匆出了門，青衣女子歡喜不已，忙跟了上去，跑到前麵帶路，老太太喊著要加件衣服，聲音飛快消散在風雪中。
    仙夢樓。
    那綺紅娘經曆了不知幾個時辰的痛苦折磨，終於聽到了響亮的嬰兒啼哭。她有氣無力的看了一眼在眾喜極而泣姐妹中被傳來傳去的孩子，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臉蛋，卻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了。
    鴇母深深歎了一口氣，拉過她的手，輕輕放在了孩子的繈褓上，感受著孩子溫熱的小身軀，綺紅娘蒼白的笑了。
    “紅娘，你受苦了，但是好在母女平安，你瞧這孩子，粉粉嫩嫩的，多乖巧啊。”鴇母敷了三層白粉的臉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情。
    “是啊，姐姐，你當娘親了。”有人跟著起哄。
    “對對對，而且呀，今夜，咱們眾姐妹都當了娘親了，這是咱們共同的孩子。”
    “是呀，我們一定要把她養的白白胖胖的。”
    “哎呀，以後樓裏可就熱鬧了。”
    “你看這孩子，多像個小仙女啊。”
    一群紅粉佳人，笑盈盈的七嘴八舌的吵吵著，眼睛裏卻都是晶瑩的淚花。
    煙花女子一生淒苦，有個孩子簡直就是上天的賜福了。
    “紅娘啊，你給她取個名字吧。”有人提議。立馬有人附和。
    綺紅娘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思緒越飄越遠。
    那年那人，白馬輕裘，豐神俊朗，一出現在成門鎮，便奪走了太陽的光輝，而那天，正是自己第四次當選花魁，二月楊柳，情思依依，她坐在花車上，他與她對視。
    “他姓千，他的孩子也該姓千，就叫莫離吧，千莫離。”
    莫離，這兩個字飽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緒。莫離莫離，君莫離，情莫離，子莫離。
    說到底，不過是個泡沫般的願望而已。
    絲絲傷感的氣氛在一幹人中蔓延開來。
    誰都知道綺紅娘所期待的真情，不過是一場虛幻，卻所有人都沒能說出口。
    千恩萬謝的送走了老大夫，一眾女子繼續圍著母女倆七嘴八舌。
    一陣興奮的嘰嘰喳喳之後，有人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事兒，無論如何得讓辰王爺知道呀，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
    眾人沉默不語。
    辰王爺楚千鴻，是當今皇帝陛下的第十二個弟弟，也是在王位之爭中活下來的少數皇族之一，出了名的浪蕩風流，仗著一身好皮囊和不凡的氣度加上高超的調情手段，沒有哪個女人能逃得過他的溫柔網。而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負心漢，玩膩了即扔掉，往日的情絲繞指轉瞬間蕩然無存。當年他隻說自己叫千鴻，與綺紅娘共度了小半個月的旖旎時光，便推說家中有事，回了京城，綺紅娘托人多方打聽，後來才知道，這個千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風流王爺，楚千鴻。
    當眾人感歎綺紅娘被騙了真情時，綺紅娘已經有了身孕，並堅定地認為這辰王爺待自己與他人不同。眾人千般勸說，並不能動搖她的信念，她堅信，他會回來找她，帶她回王府，哪怕隻做個奴婢，也心甘情願。她甚至幻想著要怎樣溫順恭敬，和辰王妃維持好關係。
    鴇母想了想，點了點頭：“不管怎樣都該讓他知道，或許看在孩子的份上，會給紅娘一個交代呢。”
    “恩，等風雪停了，我就去京城。”一個女子說。
    “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真是讓人心急。”青衣女子望了望窗戶，其實隔著嚴實的窗戶她什麼都看不見，目光卻似乎已經飄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