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波走進小茶館的時候，店裏冷冷清清，隻有一位客人。
    那是個相當蒼白的青年，個子不高，瘦削，皮膚是常年不見日光般的蒼白，頭發眉毛俱是深黑，穿一件寬寬大大的黑色T恤，配著深亞麻色的長褲，低著頭，在一個巨大的硬紙本上塗塗改改。
    羅小波走近時，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明明瘦小而安靜，這人卻有一種讓人不能忽視的氣場。
    羅小波躊躇幾秒，終於開口道：“您是……水之南？”
    青年抬起頭，羅小波直直地撞進他一片漆黑的眸子裏。他的眼睛黑暗而幽深，冷冷的，上下打量了羅小波一番，輕輕開口：“坐。”
    羅小波注意到，這個人的唇色也是蒼白的。
    水之南把硬紙本收起來，墊在自己的手下，抬手叫了一壺普洱，轉頭對羅小波道：“你要喝什麼，自己叫。”
    羅小波擺擺手示意自己都可以。
    茶上來了，水之南自己斟了一杯，將茶壺遞過去替羅小波添上。
    羅小波雙手捧杯淺淺地飲了一口，開口道：“我今天來是有兩件事要和您商量的。”
    水之南也不看他，隻盯著茶杯泛起的漣漪，微微一點頭。
    “首先，不知道您是否聽到傳聞了，公司決定將翻拍您的作品《藍知更》。”
    “什麼？”水之南差點帶翻了茶杯，脫口而出，“不行。”
    羅小波愣了一下，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這句直白的反對將剛剛建立起的一點點親近感瞬間又變回疏離。
    水之南鎮靜下來，看著羅小波，認真道：“我不希望我任何一部作品被翻拍。”
    “為什麼？”羅小波控製不住疑惑，直直地問出了口：“翻拍成電視劇，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故事，有經濟收益，又提高了知名度，這不是很好的事？”
    “我很難去信任劇組。”水之南的眸子烏沉沉，“反正每個讀者看我的作品都會有不一樣的想象，而我也覺得沒必要給他們界定出統一版本。”
    羅小波看著水之南的眼睛。
    是這樣嗎？
    水之南的眼神晦暗，他總覺得，這個再合理不過的理由，隻是眼前這人麵上虛與委蛇的敷衍借口。
    羅小波不動聲色，遺憾狀，道：“可是很抱歉，您簽約網站後，網站作品實體代理權都歸網站，公司已經將小說簽給導演了。”
    水之南愣了片刻，眼光冷起來，鋒利得像刀子，緩緩道：“那，你們來找我的意思是？”
    “畢竟是小說翻拍，公司、劇組，還有您，若是能同一立場共同宣傳，對各方，都是有利無害。”
    水之南沉默地低著頭，沒有說話。
    見他隱約有一絲鬆動的跡象，羅小波趕忙趁熱打鐵。
    “我們會協調劇組尊重您的意見，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修改劇本。而且邀請您出席開機殺青一係列儀式，您也可以隨時來劇組探班，監督進度。”
    水之南冷哼了一聲。
    羅小波更進一步，整個人湊得更近。
    “我是您的責任編輯，個人而言，我與您一樣，對這部小說的感情非常深。您的作品非常優秀，與其埋沒，不如發掘它的最大價值。”
    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緊盯著水之南的眼：“畢竟，您比我更清楚，眼下的難關，需要它發揮出它的最大價值。”
    水之南握著杯子的手指越收越緊，羅小波能明顯感覺到，眼前的人情緒正變得更加低落。
    “我寫不出來。”聲音低低的。
    羅小波看著眼前的人，心裏也微微一緊。
    他這句話，其實賭的就是水之南心中紮著的一根刺。卡文至少有三個月了，他在心中隱隱估計，寫不出文章的作者就像戰場上折了槍的士兵，最慌的人隻會是水之南自己。
    “我寫不出來。”
    羅小波定定地看著水之南。眼前的這個人是網站最紅最硬的招牌，無論是捧紅新人，還是高價挖來台柱子，從時間從成本都比不過保住眼下的這一位。但是這個圈子，人多得很，來來往往，三個月不更新，罵聲一片也倒算了，隻怕是捧的人倦了罵的人累了，於是被忘記了。
    兩個人尷尬地沉默了許久，羅小波開口道：“有什麼困難麼？”
    水之南的呼吸變得急而重，咬咬牙道：“沒有。”
    “你可以試著描述一下，我們來看看是哪裏出了問題？”羅小波伸手，為水之南續上茶。
    輕微的水聲似乎撫慰了水之南的情緒。他抬頭，將手下一直墊著的本子推過來。
    羅小波接過，打開，發現裏麵是幾本連載的其中一卷的最新章。一氣讀下去，本子裏的字時而清晰時而淩亂，大約是執筆的人在不同的狀態中寫下。
    是水之南的文風，筆法細膩行文爽潔，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紙張變成了一頁空白。
    羅小波疑惑地抬頭看向水之南，水之南說：“你再往下看。”
    羅小波又翻過一頁，發現也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紙頁的邊隙也寫滿了，有明顯的塗改痕跡，仔細一讀內容，情節上看與上一章內容一致，隻是筆法略有更改。再翻過一頁，仍是這一章，情節別無二樣，塗改的痕跡更重，唯一差別的是敘述的視角有所變化。
    羅小波草草一翻，大硬紙本裏麵，這一章竟被手寫了五六遍。
    “您是不是對文字要求得太高了？”
    “不對，感覺不對。”水之南臉上流露出一點無措與茫然，“起初，我以為是電腦寫作的問題，後來改手寫，這問題仍然無法避免。我……我寫的內容連自己都打動不了了，我要怎麼去打動別人。”
    羅小波愣了一下，低頭又重新讀第一版，並沒有感覺水之南的糾結所在。
    “真的挺好的啊。”
    “那你說，是最開始的一版好，還是第二版？還是哪一版？”
    羅小波草草地又翻了一遍，隻覺得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各版之間從行文到構思各有所長，並無大的差別，他不是很懂水之南的問題所在。
    水之南伸手拿回本子，翻開，一頁頁看著，歎口氣，道：“我會盡快恢複更新。損失的人氣，我會加更慢慢彌補。”
    羅小波一仰頭，將殘茶飲盡，放下杯子道：“其實不著急。”
    水之南抬起頭，看著羅小波，微微帶了些警惕。
    羅小波裝作不在意，道：“現在，水之南斷更，人氣受損，眼下局麵的關鍵點有兩個，一是你需要時間來恢複寫作狀態，同時我們又需要給讀者一個合理的解釋，讓他們對你保持信心，免得出現大範圍粉轉黑。一次性解決上麵兩個問題的方法其實也簡單得很，炒作，設置新聞，轉移受眾們的注意力集中點。”
    “所以，你要我答應配合電視劇宣傳？”水之南看過來，眸色深沉。
    羅小波也不禁暗歎水之南心思玲瓏，一點就透。“這也是權益之計。我們必須不能讓讀者們知道水之南斷更是因為寫不出來，而電視劇翻拍，就是一個具有相當合理性的理由。”
    “我可以幫你以督導劇本改編和電視劇拍攝為名頭，在網站掛出官方請假條，讓斷更變為停更，變得合理化，而你，則將戲份做足，轉發幾條劇組和演員的微博，再配合照幾張照片。用這種方法，在電視劇上映之前，你可以休息，但是，務必務必，一定要在電視劇結束之前恢複狀態。”
    水之南靜靜思忖數秒，歎了口氣，將茶杯放下：“所以除了接受你這條建議外，我沒別的路可走。”他垂下眼睛，微微握緊拳頭，長長歎了口氣：“那好吧，成交。”
    羅小波點點頭，從公文包裏掏出預先打印好的協議，推過去，道：“既然您同意了，作品改編權轉讓書，以及酬勞協議，請看一下簽字吧。”
    水之南一怔，端起茶杯，笑道：“比起編輯，你更適合去做一個政客。”掏出筆，在空白的地方填上了何陽二字。
    羅小波點頭笑道：“謝謝誇獎。”收了協議，端起杯子，對水之南道：“既然如此，那祝我們合作愉快。”
    水之南漫不經心地碰了下杯，便放到了一邊，抬頭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待一會兒……再想想稿子。”
    羅小波點點頭，收拾好文件，拎上外套走了出去。
    遠遠地回頭，水之南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茶館中，背影顯得格外單薄，又格外孤單。他握著筆，在桌子上寫著什麼，不曉得，是不是又陷入在糾結的死循環中。
    ps：第九遍了啊，我要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