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llower of Set (3)前塵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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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的這樣一個陰雨天在新建的小鎮上蒙了灰暗的一層,讓廢墟看起來壓抑了許多。
俄國大兵舉著鋼槍走在清理出來的道路上,趾高氣昂,紅紅的鼻子喘著粗氣,魁梧的身軀肆無忌憚的橫衝直撞著。暖和的鹿皮大衣配熊皮帽讓往來奔波辛苦的波蘭婦女看了羨慕不已。
維斯塔瓦小鎮曾隸屬於東普魯士,一戰之後被割讓給了沙俄,即使平民如何高聲訴說冤屈,如何用饑餓表達自己的無辜,都不會招致一點憐憫。現在的波蘭成了吉普賽流浪者都不愛光顧的地方。
對於那些上等人及歡慶勝利的人來說,東普魯士的人都是戰敗者,現在任何一個俄國人以無論多麼殘忍的方式殺一個波蘭人都不會有人站出來說什麼,因為一戰波蘭人有一部分是跟著德國人混的……
火車站離新村鎮很近,每天都有數以萬記的俄國大兵和車臣苦力被送到這裏,表麵為戰敗者施舍少的可憐的恩惠,內裏卻在不斷收買波奸人心,看樣子,俄國人打算在這裏長期住下去。
火車站的人已經很少了,更沒什麼本地人,隻有幾個不良少年打扮的流氓在廢棄的木箱上抽著煙,他們的胸口別著沙皇給的勳章,香煙的來路也很明顯,是波奸沒錯了。
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將一頂白色牛仔帽壓低,盡量不想讓那些波奸看見自己,和他們對視的時候,總會有一種痛苦在心底洶湧。
我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我是波蘭皇帝的侄子的遺孀,我很愛國,根本不用懷疑我的忠誠,不!你們不能懷疑!我幾乎就要對著那些波奸喊出來了,可我沒有……整個火車站的燈光很冷,空氣中飄著骨灰的塵埃,嗆出了我的眼淚,幾乎是……
穩定了一下情緒,等那些波奸走了之後,我戴著白手套緩緩打開了那封折了無數次的紙,從報紙上撕下來的,嘖,1919年的報紙已經不讓發行了,自新年以來我們一直在讀免費提供的彼得大帝光榮報。
戴手套的原因其實是為了防止有人告發我依然留著惋惜戰犯的報紙,但在我心裏他絕不是什麼戰犯,絕不是。
報紙上依然赫然印著那樣鮮紅的幾個大字,不知看了,又折了多少遍,隻是清楚的記得無論什麼時候看,在堅強的時候,在軟弱的時候,還是在更多的不幸的時候,心裏的疼痛都會在瞬間如刀如絞。
萊昂赫特·卡列萊金,於1919年3月被吊死在華沙教堂前……
夜色已深,逝去的東西注定難以追尋,我的指尖發冷,呼吸不平,一身的熱血沸騰也無濟於事。
黑色的夜幕中繁星璀璨,帶著些許彌漫的硝煙在空中回蕩,如淚水在眼眶打轉,不叫它落下的堅強,正如星星從來不會隕落。可是,我的星星?你在哪裏?是徘徊在緋紅的血雨石花的千年過往,還是歸靈於天父永恒的慈祥?
心底的堅冰在每一次質問的時候都會融化一點作為淚水,用淚水度過的荒蕪歲月被一片死亡所覆蓋,會在每一次痛心疾首的夢醒時分回歸雲彩,再伴著蒸發和降雨回歸美麗的波羅的海,也許,隻有淚水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至少那些揮發的歲月,它們自由了不是嗎?
天空深紫,迷失了人的思維,隻想盡情的跟著它走,跟著上帝。一切仿佛近在咫尺,歲月流逝,生命消亡,一朝覆滅,有多少人在地獄,又有多少人在天堂?雖然我仍在人間,雖然依舊身處同一片天空下,一切卻早已就物是人非。
按照慣用的套路上車時,在檢票員身邊總會有一位長官穿著的人會攔住你問一些問題,比如你的姓氏你的籍貫。之前有個傻子就是驕傲的說了他是奧地利伯爵,接著被送去勞改了,至於哪裏呢?是沃爾庫塔,或是新西伯利亞,再或者是遠東地區,這就不得而知了,我隻能默默的為他祈禱。
對於他的無禮問候,我隻能粗氣的回答我是奧爾加,這是一個波蘭簡單的鄉村姓氏,當然是俄國那邊傳來的,於是,我第一次很榮幸我是個身份低賤的人,並以這樣的方式上了車。
車上並沒有樂隊,也沒有獻殷勤的風度紳士,有的隻是一群群活像稻草人的婦女和中年男子。之前聽愛國者說過,在車上會有打扮成平民的一些俄國特派員會突然摘下帽子坐在你的身邊,用熱情而流利的波蘭語向你問好,然後他會抱怨俄國,這時候脾氣大的波蘭人就會傻乎乎的隨聲附和,周圍的人們也會開始起哄,然後,下車的時候,嗬嗬,畫麵太過血腥暴力,自行想象吧。
好像這時對於俄國人而言,殺波蘭人就跟卸磨殺驢也沒什麼區別。
但願這一路上不要碰到,但願不要,求上帝保佑。我雙手合攏祈禱到,自從萊昂死後,不知為何我也開始這樣信了,真是奇怪,明知道萊昂是隻吸血鬼,平生最厭惡十字,我為什麼會這樣信,這是不是證明,其實我的靈魂在一點一點脫離他的陰影?其實我並不想的,真的。
不知過了幾時,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身影來到了我的身邊,用手上的戒指輕輕扣了扣餐桌,輕聲道:“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可以。”我沒睜眼就說道,似乎很平常不過,等等,他是特務!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沒想到真來了!
“哦。”他淡淡接一聲,啪的將民用貝雷帽放在了桌上,我好奇的往上一看,哦,俄國也有這麼帥的男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向一邊偏的針狀金色短發,一雙鋒利的像刀子的藍色眼仁和一雙緊閉刻薄的雙唇,男子皮膚細膩在這廢墟一片的世界裏是少有的,白的就好像莫斯科郊外的雪原。
他不但不像那些流氓,反而,真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美男子。我看到他的時候,清冷的月光自破敗的玻璃窗外不斷撒進,如流水在他的金發上留下一層高光,那雙幽靜深邃的藍眸,仿佛渲染著白蓮的高雅氣質,他緊抿的唇角上似乎還留有著在戰場上拚殺下來的殘酷印記。
火車繼續飛馳,駛過一個又一個的村莊,夜晚的鄉間,散發著一種讓人平靜的柔光,一眼仿佛遠離了戰火,在溫暖的煙火歲月裏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車上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望向了那些鄉村,他們無限唏噓的聲音中似乎能聽出相同的願望,呢喃與不止的讚歎回蕩在一個小空間裏,一個冰冷的鐵盒子裏,伴著月光凝聚成一曲飽含希望與淚水的祈歌。
隻是,那樣的生活,永遠不會再有了……我揪住圍巾,一行熱淚諷刺的暖和了環境,好讓鐵皮不再是那麼冰冷。
“很安靜是不是?”坐在我對麵的他突然對我這樣說,我嚇了一跳,趕忙將脖子從圍巾中抽出來,打了打精神。
“不用怕,我不是俄國人。”男子輕輕微笑道,麵容幹淨,高雅,風度翩翩,一身的深紫色舊呢子大衣雖然染上了洗不去的時間烙痕,依稀可辨別上麵有血跡,有淚痕,有人死亡……但依然掩蓋不了他脫俗的大氣。
“這是俄國人都喜歡的搭訕方式。”我冷聲道,就算他態度誠懇,也不能否定他一定不是。
男子不語,隻是點頭微笑,半晌,他深深納息,竟用流暢的波蘭語唱到:
波蘭沒有滅亡,
我們永遠存在!
舉起戰刀,收複失地,
我們是波蘭族!
振奮,勇敢。說話的婦女,她們沉默下來,玩紙牌的男人,叼著煙轉過頭來……他笑著望了一眼那些人,像是在給他們鼓勵,看到那些人精神了,他由深呼吸一大口,用爽朗的聲音高唱道:
前進,前進,東布羅夫斯基!
在您的領導下!
我們從不害怕!
微笑的男子站起,雄渾的波蘭語給了他高昂的鬥誌,月光為他卓越的氣度鍍上一層白金,俊美的眉宇間有收放自如的溫柔,有著不可動搖的強烈自信,有著指揮千軍萬馬般的胸有成竹,我一時被他激動的活動給弄懵了!這下子他不僅證明了他不是俄國人,還等於向俄國人直麻溜的坦白了自己就是下水道裏那幫鬧革命出來的!
我環顧下四周,這下糟了!我雖然愛國但也不想玩這麼大的啊!萬一毛子認為我們是同謀怎麼辦?怎麼辦?
不過,他似乎根本沒有停的意思,全車廂的人此時都沸騰了,大家齊聲高唱道:
麥斯邁,麥斯莫,達布羅夫斯基……
從意大利打到波蘭!
他正在興頭上,竟甩開胳膊做起了指揮,仿佛在空中操縱著一根無形的指揮棒:
我們跨過了維斯瓦之河,
向著那伏爾塔瓦根據地,
成為真正的波蘭人!
拿破侖的失敗告訴了我們,
如何去取得勝利……
麥斯邁,麥斯莫,達布羅夫斯基……
就像卡爾涅斯基在波茲南,
結束瑞典人的進攻,
我們將拿起劍反擊!
為了保衛我們的祖國,
我們將渡海歸來!
麥斯邁,麥斯莫,達布羅夫斯基……
回到我們的家鄉,
我們是波蘭族!
祖國仍會屬於我們!
讓我們一齊宣誓:
奴役已到盡頭!
我們擁有經曆了拿破侖時代和普魯士時代的戰鐮!
哥薩克的領導,上帝的庇護!
前進!前進!無畏的達布羅夫斯基……
好吧,他眉宇間那強烈的自信讓我感覺擔心好像有點多餘,不過緊接著,車廂銜接處的簾子就被一隊人給掀開了,沉重的大鹿皮靴子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咯咯的聲音。
“安靜!安靜!”為首的一個俄國軍官憤怒的敲門張大嘴喊道,一時又鴉雀無聲了,該看報紙的看報紙,該打牌的繼續打牌。
“什麼人在這裏生事!”軍官背過手去,傲慢的用側顏撇了一眼麵容清秀的他。
“先生,我們有個問題要請教您。”一個波奸翻譯用手搭上他的肩來。
他放下報紙,起身,圍巾,帽子什麼的都沒有戴,走時還特意轉過頭來對我說,“在這裏等我,哪裏也不要去。”
拜托,說的不要這麼親近好嗎?雖然我渴望被美男關照,可誰想跟一個鬧革命的扯上關係啊!
車廂外,預料之中的傳來了一陣俄語的謾罵聲和踢打聲,不久,他一瘸一拐的回來了,低頭坐下,再抬起頭來,右眼眶像被硬生生塞進去了一塊大棗似的,我強忍著笑聲,沒笑出來。
但不可否認,波蘭的革命者們,真是一群勇敢而皮實的傻子,就像眼前的這個男人,單純,年輕,一腔愛國的熱血,就是腦子有點不太好使,不過看說話和神態,也像是個正規家庭裏出來的,怎麼就非要走上這條路呢?
夜色與霧漸漸的濃了,在這樣的氣氛裏,我再看了一眼漸漸睡去的人們,每個人,都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而現在,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迷,都在渴望一個答案。
我也有一個迷,一個答案,那就是,卡列萊金,究竟是誰害了你?是天主,還是沙俄?仇恨沒有原委,但我們都能看到它的進行和它注定悲痛的結局。
當年的卡列萊金,曾是富甲波蘭三百年的大家族,而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當年波蘭哥薩克騎兵的不敗神話,如今已經成了全歐洲最大的笑話,如今相同的曆史又開始偏轉向沙俄帝國,我當然知道這會是一個龐大的帝國,隻是,世上不再有什麼,可以永遠,永遠不會有……
沙俄永遠不曾想到,就在占領波蘭,進攻芬蘭,逼土耳其退兵後的短短幾年,這一龐大帝國在十月的一個深夜頃刻崩土瓦解……
“你疼嗎?”許久之後,我才開口,不知是為什麼,眼前的這個青年,讓人看起來是這樣的堅強,也這樣的脆弱。我說著,遞上一塊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新的幹毛巾。
他接過去一看,小聲說道:“卡列萊金家族的族徽?你來自卡列萊金?”
他是波蘭人,是朋友,至少在這樣的時候我確實也默認了,我點點頭:“是的,我是戰犯萊昂的遺孀。”
“哦,那真是不幸。我是紮奇耶夫斯基。”他放下毛巾,從耳垂上摘下一顆掛飾,因為太小沒有看清,他托在掌心中給我看時,我才看清,那是一枚小小的銀十字,在藍色的月光下閃著微小而永恒的光,如清冷的恒星,落在了無盡深遠的穹蒼深處。
“為什麼,紮奇,你是天主教徒,又為什麼要走上這條死亡的路。”我疑惑道,如果是家窮的話,依靠忠誠的信仰和修女的施舍依然可以很好的活下去,而看他的樣子,顯然不是這一點。
“卡列萊金夫人,正因為我是天主教徒,我不能看別人先我一步去流血,我必須為他們承受苦難。”他說話的時候,十字被握的越來越緊。
“卡列萊金夫人,世界就是這樣殘酷,必要時,我們不得不犧牲很多的東西,即使是生命。生命,和信仰,我會選擇信仰,這是我的命。我身為天主教徒,我不能看到無教義者無辜欺壓我所愛的人民,焚燒我所愛的土地,我永遠隻會做對天主教有意義的事情,就算他們的手中有我的兒女,我也會無怨無悔。”他的眸中,似乎流轉著痛苦的光芒,而這片他所深愛著的土地,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擁有自由?
他的目光亦如恒星一樣清冷而恒定,他的忠誠不允許他去做無關信仰以外的事情,所以,他才會這樣傻。
“你要去哪裏?”我問。
“華沙教堂,我要完成先父的願望。”他從口袋裏掏出兩枚完全一樣的銀十字,“我要帶著他們夫婦,一起去祈禱。”銀光如露水滴在他兩葉閃動的睫毛上,平靜溫和,似乎帶著世間最平淡的善良。
“你要去哪裏?”他問。
“也是,華沙教堂。”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我隻知道,萊昂是血族,他的屍體,如果不拿出那顆跳動的心髒,他就會一直沉睡下去,隻是沉睡而已,沉睡在華沙教堂,十字下的封印棺材裏。這一睡,怕是要幾百年,我知道他還活著,隻是這對於此時仍是人類的我而言,則意味著此生再無相見。
“哦,一起去祈禱吧。”他似乎喜出望外,淡淡的笑了笑。
我該怎樣解釋呢?也許走的路是一樣的,可目標,卻是完全相反的啊,我怎麼可能歸信十字呢?那明明,就是我們血族的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