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還是茫茫黑，隻屬於冬天的白氣在青石口的這個小屋裏彌散。明窗下，木桌旁，有個女子挽著發髻，出神的坐著，發絲淩亂，戴著濃重的黑眼圈，因為她整整一宿都沒有合過眼。突然，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鈴聲響了一遍，她才晃過神來，慌張地拿起手機，想說“喂”，嗓子竟也因一宿的抽泣哽住了，隻聽得對麵的人說：“菲菲你別著急，小燃給我電話了，我這就趕過去，路過你那兒的時候接上你啊，你別急，聽話。”
    “小至沒事吧，我，嗚……”得知小至還在ICU，女子的眼淚又無可抑製地湧出，她顫抖著雙肩，哭著說：“你快點來啊，我要去見，見小至，快點啊。”
    “嗯嗯，你放心，我馬上就到，換衣服下來等我啊，乖。”
    電話掛斷，女子抓起外套，穿著拖鞋睡衣就飛奔下樓。樓房破舊，沒有電梯，她隻能一層層地跑，邊抹著眼角的淚水，滿腦子都是小至。到了樓下，沒一會兒，一個男人開著車來了，她趕緊上了車。醫院離青石口不算近，一路上，女子總是一遍一遍地回想起和小至初見的畫麵。
    十四年前，青古城區隻有一家孤兒院，住著二十多個孩子，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二歲，卻已經打了三年工，獨立好強，在院長麵前都很有發言權。她攢了不少錢，足夠上一所好的私立中學了，於是，四月七日這一天，她從孤兒院離開，準備開始自己的生活。誰料，就在大門口，一隻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然後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姐姐”她回過頭，原來是幾個月前送來的小孩，因為患了罕見的青少年抑鬱，問什麼都不說，孤兒院沒有接收。為此，她還和院長爭取過，力圖挽留。她想到這些，憐憫一笑，摸摸男孩的頭，從兜裏摸出個棒棒糖，遞給他，轉身欲走，卻分明覺得那小手攥得更緊了。身後一句：“帶我走。”幾個字從喉嚨深處艱難的，一個一個的蹦出來。女孩回過頭，看到小男孩緊抿著嘴唇，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瘦的皮包骨頭，衣服舊了卻也整齊幹淨。她蹲下來，握住他的小手，手腕上有幾條明顯的傷痕，她又抬起頭，正遇上男孩冰冷卻充滿希冀的目光。那一瞬間，女孩的心像是撞上了冰山，又痛又冷，眼角劃過的淚，流到嘴裏，又鹹又澀。她重重地點點頭，站起身，拉著男孩的手，走出了孤兒院的大門。
    一高一矮，卻同樣稚嫩的背影被那一日的夕陽拉的很長很長。
    “姐姐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沒有。”
    “那，姐姐給你取個名字吧。”
    “嗯。”
    “你叫方至好不好？為人方正，心願永至。”
    “好。”
    十四年前的深秋，我許你一生平安，並非玩笑，這一輩子，我慢慢踐行。
    十四年前的深秋，我信你一句相守，銘記於心，這一輩子，我慢慢償還。
    想起這些，坐在車裏的女子哭的更厲害了，她不住地拍著駕駛座後背，嚷著“快點快點”。男人倒也不生氣，努力地提速，一邊安慰著：“別急別急，小至肯定不會有事的，啊，我們馬上就到了，你放心。”
    “你知道什麼！那是我弟弟，出了事你負責啊，你負的起嗎？”
    “好好好，我負不起，我趕快開車，趕快送你過去啊，乖。”
    車子在越來越亮的天幕下，風一樣的駛過。
    醫院裏，靜的能聽見點滴聲。眾人擠在小小的病房裏，韓原跪在小至的病床旁，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好像還是覺得自己離小至太遠，又把臉靠在他的手上，靜靜地看著昏迷中的小至，眼神裏，有難過，有期待，更多的，是愛意。就在這時，姐姐趕到了，她衝進病房，撲到方至的病床上，又唯恐弄傷了他，隻有啜泣著，斷斷續續地說：“小至，怎麼了，你怎麼了，姐姐來了，姐姐在這兒呢啊，你倒是，嗚……你倒是看看姐姐啊。”
    也不知道是心有靈犀還是醫療起了作用，病床上那張清俊蒼白的臉輕輕動了動，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眼皮慢慢地抬了起來。大家都欣喜起來，姐姐也破涕為笑，韓原摸摸小至的額頭，柔聲道：“至，你醒了，覺得怎麼樣？”
    可是方至並沒有回答，費力地轉了轉脖子，看到身旁的姐姐，眼眶裏才盈起一汪水。他又環顧四周，看到許燃和兩個不認識的男人，以及姐姐身後站著的那個人。
    “怎麼……怎麼沒有？”
    “沒有什麼，小至，你要找什麼，跟姐姐說。”
    方至的目光最後落在韓原身上，他張張嘴，輕聲道：“小聲呢？”
    一刻，知道的人都低下頭，沈佼看見許燃又要痛哭，趕緊捂住他的嘴，卻還能聽到嗚咽。小至更加疑惑了，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他握住韓原的手，用當時的自己最大的力氣，說：“小聲呢？”
    “沒、沒了。”韓原咬緊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結巴著回答。
    方至放開韓原的手，人一下子沒了氣力，本就清冷的臉上多了悲壯的色彩。因為他知道，路聲是為愛而死的，不是為他自己的愛而死，而是為一個群體的大愛而死。正是因此，方至沒有被他的死訊震驚到再昏過去。方至清澈的眸子凝視著窗外，晨光熹微，他仿佛也看到路聲甘願為之犧牲的，那一縷曙光。
    四年前，方至遇到了這輩子最愛也最恨的人，在同樣的地方，他也遇到了這輩子最敬佩的戰友兄弟。路聲是方至的鄰鋪，聖誕節前的一天，方至正疊著紙鶴，當然是趁秦承煜不在的時候。正巧屋子裏另一個室友也不在，路聲湊到方至跟前，小至趕快把紙鶴藏起來，引得路聲羞澀地笑了，小聲地問道：“你喜歡秦承煜啊？”方至連忙堵住他的嘴，白皙的臉騰地紅了，囁嚅道：“你別瞎說。”
    “你騙不了我的。”說這話的路聲，自信的就差拍拍胸脯了。
    “你不覺得，喜歡男生很奇怪嗎？”小至試探性的問。
    “不會啊。”
    “為什麼？”
    “因為，”路聲不好意思地頷首，“我也是。”
    小至笑了，後來，路聲還跟小至提起，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小至笑。
    末了，方至收回目光，慢慢眨著眼睛，腦子裏又浮想起三天前和路聲的最後一次相聚。
    那天，路聲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地從背包裏拿出個信封，遞給方至。然後玩著手指，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小至啊，你文筆好，幫我看看，這個信寫的怎麼樣？”
    “開竅了，情書？”方至知道，路聲雖然喜歡男生，但一直都沒有具體目標，用他自己的話說，靈魂伴侶還沒找到。方至粗略地看了一遍，大體是寫仰慕對方的話，他搖搖頭，問路聲：“是誰？”
    “啊……是，”路聲想起那人，就臉頰泛紅，不好意思的說，“是我老板。”
    “嗯，我幫你改？”
    “啊，不著急的，你慢慢改，我過幾天再來拿。那個，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路聲就倉皇離去。
    韓原見小至一直不說話，摸摸小至的臉，柔聲道：“沒事吧，小聲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你還病著，你……”沒說完，小至就扭過臉，冰冷的眸子透出一絲溫柔，聲音卻是顫抖著，
    “你知道嗎？小聲他，還沒愛過。”
    你還沒愛過，我答應你的，一定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