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無口(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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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淅瀝瀝下著,本是清透的天,卻若墨跡染了白娟,灰撲撲地讓人看了甚是心煩。
    倒真是秋雨連綿,這雨一下便是半月,眼見早些明是要晴了,誰知不過一晌午功夫,這雨竟又下了起來,雨勢比先前還大了許多。
    老天的心情捉摸不定,鬧得街頭簷下擠滿了愣頭愣腦沒經驗不知這是詐晴的年輕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偶有個執傘的路過,望了躲雨的人看,那擠在一起的狼狽樣讓人不由想到被水灌了的雞窩,不住忍笑,匆匆而過。
    然這雨勢,來得洶猛,不過片刻,街上再也不見打傘出門的人了,先前在簷下的人,等來等去也不見雨停,反倒越下越大,索性也不避了,抱住頭顧不得多狼狽,向家飛奔而去。
    整個街道,肅生寂寥。
     
    這時從長街盡頭,緩緩走來個人影。
    那人身著素白的單衣,衣擺以五色絲綴了對蝶,揮翅而飛倒與他麵紗上的寒梅有幾分相映成趣。
    他未曾執傘,卻見不到絲毫焦灼,隻身在大雨中緩步走著,渾身濕透也毫不在意。
    “姑娘且留步。”
    聞聲,那人腳步一頓,眉頭輕皺,循聲轉過臉去。
    斐子真一愣,望著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明明執了傘,隻覺簌簌地雨,依舊直直跌了心頭去。
    若是常人,如此該是一副狼狽模樣,可落在這人身上竟如雨中荷花清新脫俗,眼波流轉間又藏了千姿嫵媚。
    糜豔一挑眉,眼中閃過絲嗔怒,打量著眼前這書生扮相的男人。
    “果真書生愚昧。”
    斐子真聞言又是一愣,恍惚中倒是明白了此人為何惱怒,連忙拱手賠笑,歎道:“公子如玉。小生眼拙,多有冒犯,還望兄台海涵。”
    雨下得又大了些,糜豔不想與眼前人有任何牽涉,轉步離去時,斐子真手中綴了梅的油紙傘讓他頓了身。那梅畫得鮮活,蒼古清秀,順著傘,糜豔將斐子真細從頭到腳細細打量。
    一襲麻布青衫,腰間係的香囊隻道尋常,腳踩著一雙舊布靴,眉眼間笑容溫潤,舉手投足皆是書生做派,倒是姿貌絕倫。
    然於糜豔而言,如此男子世間多了去,唯有那傘入了他眼。
    斐子真被糜豔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略顯窘迫,輕咳了一聲,將傘送至糜豔身前。
    遠處的梅,像是搖了陣風出現在他眼前,糜豔不由微微怔愣。
    細雨綿綿跌在傘麵上,梅香也好似隨之而來。
    “這位兄台,若小生這畫入得你眼,你又不嫌便拿去用罷。秋日寒氣盛,可莫再要如此,小心著涼。”
    “這梅是你畫的?”言語中,並不掩蓋欣賞,斐子真不及承認,糜豔便笑了起來,“你這書生,把傘給了我,叮囑我小心著涼,你要如何回去,莫不是你這書生還身負絕世功夫,金剛不壞?不怕寒氣侵身。”
    糜豔眉眼彎彎,斐子真聽得出他言中揶揄,本想笑著回應,可倏然無意相對的視線,竟讓他心中一窒,當下嗆咳起來。
    一雙手鬼使神差扶住了糜豔,尷尬中又急急放手。
    對上糜豔幾分詢問安好的眼神,真要無地自容了。
    斐子真擺著手,連說著:“不妨事,隻怕是近來雨多,著涼了罷。”接著又道:“此處便是小生的家,所以兄台不必介懷,隻管拿了傘去。”
    糜豔聞言看了看身後寫了‘逐香私塾’牌匾的屋子,笑得淡雅,認真地說道:“哦。既是到了你家門前,與其將傘贈我,何不邀我去舍下一坐。”
    斐子真一時未反應過來,楞了片刻,方微紅著臉,說了聲“兄台,請。”
    糜豔隻是笑,斜睨略顯驚惶尷尬的斐子真,不做聲地跟在他身後進去。
    一路有淡檀木香混著墨香在側,綠柳周垂,院有山石點綴,遊廊曲折。
    遊廊盡頭是被改成了學堂模樣的客堂,堂內書案相鄰而放,桌有文房四寶,粉牆環護掛了字畫水墨。
    倒是灑然風雅得很,文人氣派十足。
    斐子真向糜豔作了個揖,表以歉意。
    “還望兄台見諒,此處僅是小生借來暫住,用以謀生之所,見客堂尚且寬闊明亮,便將其改了學堂用。平日也不常有人造訪,今日兄台來,隻得委屈兄台隨小生至書房小坐了。”
    糜豔點頭笑應,隨斐子真繞過客堂,入了書房。
    此間裝潢甚是簡潔,書案文墨,一把桐木琴豎靠著書案而放,西北角支著張矮床,用屏風掩了去。
    糜豔坐下,接過斐子真奉來的清茶。低頭,茶杯是尋常可見的平底陶瓷杯,單單杯側所繪之梅與先前傘麵上的梅如出一轍,清秀鮮活,盡添別致。
    斐子真見狀,笑說道:“家師閑時便愛製陶,這套杯便是小生之前在他那亂繪得玩的。兄台見笑了!”
    糜豔不急著回話,隻是邊笑邊把玩著手中茶杯,雙眼神色熠熠,想來他是愛極了梅。
    糜豔久未搭話,斐子真輕咳了一聲,問糜豔:“一時都忘了,小生名叫斐子真,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糜豔斜飛過斐子真一眼,淺淺道:“糜豔。”
    斐子真若有所思點點頭,糜豔瞧見笑得更歡,傾身向前,眼內光華流轉,竟有幾分媚態,笑問:“斐公子,你是當真不知?”
    斐子真僵住了身,傻呼呼盯直了糜豔看,良久方覺失禮,踉蹌退了幾步,抬起手臂遮住視線,像是要把自己這份窘迫藏住似的,然不過一霎,又覺不妥,放下手來,癡癡搖了搖頭。
    糜豔收回了故作的媚態,換回了方才模樣,似笑非笑。
    “倒真是書生,怪不得不知。”
    斐子真怔愣愣道:“兄台,知與不知兄台何人,和是否書生有何關係?”
    糜豔懶洋洋哼了一聲,有口無心應了句,“也是。和書生沒關係,是人的關係。”放下茶杯,笑望著斐子真,“蒔花院糜豔告辭。公子贈傘之情,在下會在舍下備好酒菜致謝,望公子明日勿要失約。”
    說罷,兀自提傘,作揖告辭。
    斐子真回神,肅然了麵色,望著那人身影不再言語。
    久久,搖了搖頭,自若坐定取了木琴,徐徐撥弄。
     
    翌日。
    晚間雨還是紛紛的下,與昨日相較,論不上是大了還是小了。街上的行人不多,便是有三三兩兩也是凍得縮頭縮腦,如零落的秋葉迎著寒風瑟瑟抖著。
    便是如此,卻擋不住城中燈火闌珊,紅樓內歌舞升平。
    斐子真執傘,目光掃過蒔花院的匾額,隨之又掃向閣樓上無不極盡奢麗的琉璃瓦,忍了心頭漣漪,隨了群紈絝進了門。
    待客的老鴇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漫不經心掃了斐子真一眼,便繞了他身後,拉著隨他一道而來的男子,滿麵春光。
    “張家公子,你可好久未來了。”
    一身綾羅的公子睨了老鴇一眼,明是深秋又逢陰雨卻還拿了紫金緞蘭花折扇,扇了又扇。
    他笑道:“難得媽媽記得。糜豔今日可待客?”
    那老鴇聞言,支支吾吾半晌,直到見張公子身後的小廝遞了銀元寶來,才又如先前那般笑了起來。
    “本是有約的。那姑娘說要邀友小坐的,但公子來了,便遲些,若不可就直接推了。”
    張家公子聞言,喜笑顏開揮揮手叫身邊的小廝又賞了些碎銀,這才隨了領路的奴仆往樓上雅間去。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斐子真在一側聽得皺眉,見這老鴇沒有搭理他的打算,便在原地踱步微思。
    他是想直接跟張家公子上去的,卻又覺不妥,可想了想著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便兀自上了樓。
    張家公子方才就坐,酒菜未全,門微敞著等下人傳菜。斐子真在門前未遇阻擾,也未作思忖,腿一跨便邁了進去。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兩旁舞女擺動著纖纖腰肢,糜豔正在一側低首調琴,見眾人目光有異隨之抬頭,眉眼間浮泛著奕奕神采。
    不等張家公子嗔怪,糜豔笑道:“他是我邀的客人,如張公子不嫌便讓他在此作陪,若是張公子不快,那還請公子改日再來!”
    他一身粉黛,頭發披散著,本就膚如摶雪,又做此扮相著實看不出絲毫男子氣,活脫脫一個絕世美人。
    張公子怏怏不樂,但望明如秋水的糜豔,便是再大的不快他也忍了。生硬扯了個笑,故作大度朝斐子真做了揖。
    “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既然糜豔姑娘開口,便隨意坐吧。”說罷揮手將屋內歌舞姬,一一斥退。
    “斐子真。叨擾了。”
    言簡意賅,不蔓不枝。
    斐子真雖是笑著回禮,可口氣不見對張公子之喜,他在糜豔身邊坐下,主位的張公子眉間陰鬱紛呈。
    糜豔在旁,一切看得真切,卻熟視無睹低首撫起琴來。
    琴音聲聲,萬籟流轉,悠如梅間飛雪,絲縷間又起幾分哀暮。
    斐子真蹙眉盯著糜豔入迷,他不知初遇時分明厭棄自己將其認作女子的糜豔,又為何要喬作打扮,成了蒔花院‘靡顏膩理,當世無雙’的糜豔姑娘。
    望向斐子真,靡豔笑意更深,指下也加了速,霎時琴音猶若急雨,又如密鼓,落於在座人心裏,千般回響、九曲回腸。
    張家公子在遠處杯杯獨酌,見這二人眼中分明無他,現下正自顧自的稱心如意,又聞琴聲,當下怒火中燒,借了酒勁搖搖晃晃起身,走到糜豔身前索性去扯其遮麵之紗。
    陡然琴音休止,糜豔不動聲色躲過那不安分的手,衝張公子付之一笑,“公子可是喝醉了?”
    “掀開!”張家公子滿麵怒容,又伸手去,再被糜豔輕鬆避過。
    糜豔仍是笑著,卻出了聲,笑音如銀鈴般響過斐子真耳側。
    若不是那不及眸底的笑意過於明顯,斐子真險要以為他是真真地開心。
    “公子還是回吧,你醉了。”
    張公子聞言怒極反笑,喚來貼身小廝,接過小廝遞來的一遝銀票,往空中一揚,盯著糜豔彎起的眉眼,狠狠道:“掀開。”
    糜豔笑意逐深,眼中一抹安定澹然的神色,口中依舊是那句‘公子醉了,今日請回罷’
    張家公子頓怒,掀了古琴。隨著刺耳琴音,古琴粉身碎骨摔在地上,他手撐在琴桌兩側,臉向糜豔逼近,麵紅耳赤,不再是方才裝出的君子模樣。
    糜豔照舊不動聲色笑著,未見一絲慌張,仿佛目中沒有將指節捏得嘎吱作響,怒冠衝天,險要把他生吞了的張家公子般。
    斐子真見狀輕輕皺眉。目光掃過糜豔,起身出手擋在他與張公子麵前。
    “失禮了。可是兄台,你怕是真醉了。”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張公子頓了下身,後直起身來,不甘地瞪了斐子真一眼,怒然掀衣離去。
    張家公子走後,斐子真從地上撿起古琴,輕言道:“可惜了。”
    糜豔不以為然,斟了杯酒,“斐公子,酒菜未動,我便借花獻佛了。請。”
    這屋如此鬧騰竟無人來查,煞是可笑。
    糜豔慢悠悠夾了菜到斐子真碗中,又從屋內取了新琴,放於琴桌靜靜撫弄。
    雖是山珍海味,卻食之無味,放下碗筷斐子真問:“你為何要在這風月之所賣笑而活?”
    玉質金相,君子如斯。
    天下之大,不由他活得瀟灑。
    琴音未停,希音和寡。
    “市井小巷,能見浮生百相。心比天高,韶華白首,才覺天道恒常。”糜豔含笑望著斐子真,“他們來這金銀揮霍,我來這看浮生百相。誰取樂了誰,怎可輕言定論。”
    斐子真低頭沉思,久久未語。這浮生百相,終其一生誰能參透,便是‘自身一相’這短短一生,參透的又有幾人?
    杯中酒色瑩如碎玉,斐子真清晰可見自己,然泛商流羽間,他低首望去——清酒在手,竟再看不真切了。
     
    那日後,蒔花院‘靡顏膩理,當世無雙’的糜豔姑娘得了位知己。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斐子真閉目聽著琴,卻忽然睜了眼,一雙眸子牢牢鎖住糜豔,良久又閉了眼,甚是平靜的說。
    “糜豔,我娶你可好?”
    琴音一顫,又複以往,糜豔但笑不語,依是心無所掛、飄逸寧人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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