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引相思(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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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
    夙枳山上春花正豔,正是嫩柳楊枝之季,矮矮河道邊草木鮮活,蔓開著無跡的野花,灼灼其華、彩蝶翩躚。
    剛修煉成人型的小狐狸,銀發拖地,裸著身子,在河道邊緩緩而行。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穀,卻因自己的初成人型,煥然一番滋味。他伸出手,彩蝶飛落他指尖,陣風襲來,勾起莞爾一笑。
    「你這蝶兒,往日停在我的鼻尖捉弄我,今日倒是好生乖巧。」
    風拂起長發,吹走彩蝶,小狐狸緩緩走向河邊,垂柳浮動在水麵,擊起陣陣漣漪。
    他探著腦袋,怯怯望向河中。
    「——呀!」
    一聲驚歎,嚇跑了河中嬉戲探頭的魚兒。
    「咦?」
    彎下身子,軒眉抬起與水中那訝異的小公子,兩兩相望。
    「這,這是我嗎?嗬嗬嗬,好生奇怪。」
    水中的人兒笑著,眼眸彎彎,一雙靈俊的眼潛藏著星光。
    他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尚是一隻身穿雪衣的小狐狸,還不會變成人的樣子,便常常守在隔村的河邊,搖著尾巴,望著村裏來來去去的人。
    有一日,村中傳來噼裏啪啦的響聲,轎夫們馱著大紅的小房子,從山的那邊搖搖晃晃的進了村。
    那日村中的人,都笑眯眯的。穿著紅袍子的王二,笑容滿麵的將村裏的人都迎到了他家裏去。
    再後來,王二家就多了個漂亮的女人。女人每天都會到河邊洗衣服,女人很愛美總是在河中照上老半天。
    還有,村子裏的孩童,老是紮著像羊角般的小辮,朝河中扔著小石子,用手將臉捏成奇怪的模樣……
    轉轉眼眸,折下一束花,挽著長發,將花插在耳後,翹起纖纖蘭花指,臉頰浮現著幾分嬌羞。
    眼眸再一轉,輕輕一笑,用指下拉著眼角,吐吐紅舌,終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笑死我了。人類真是奇怪。」
    小狐狸大笑著,身子向後仰去,腳下一滑,‘咚’的一聲跌入花叢中。
    平躺身子,眼波流轉在藍白相間的天空。
    「人類真是奇怪。」
    小狐狸自語重複著,卻挑著眉。
    為什麼,王二家時常傳來罵聲和哭聲呢?
    為什麼,那個女人不再折花、梳妝,而是臉帶淤青常常發呆呢?
    為什麼,她會哭呢?
    為什麼,她會一步一步走向河中呢?
    小狐狸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隻記得,在山穀雪白的時節,和女人來時那樣村中又傳來噼裏啪啦的亂響。
    隻是紅房子換成黑房子,紅衣服變成了白衣服。
    再後來,村子裏又噼裏啪啦的響了,紅房子又抬進了王二的家中。
    在紅房子、黑房子的交替下,再後來的後來……
    王二老了,新屋變成落滿塵埃的老宅,蛛網沒了屋梁,藤椅上一聲聲哀歎,悠遠綿長。
    小狐狸想了很久,想得很累了,卻還是不知所以然,索性不再想,隻是在心中一遍遍喃喃著‘人類真是奇怪’,閉上了眼。
    這時,天空染上了淺淺的銀珠色,一如黃土覆沒下女人最愛的琉璃花簪。
    正值春夏交際,山穀是一簇簇亮麗卻也雨多,雨滴沙沙落,青鬆流泉處,竹舍人家,鷓鴣棲屋簷而鳴,正應了深山夕照,柔雨纏綿的好景色。
    山洞外雨注嘩嘩下落,小狐狸百般無聊,變回原形縮作一團,在山洞內細細聽著雨。
    這雨已下了多日,還不知什麼時候方是個頭。
    小狐狸並不討厭下雨,隻是,嗅嗅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望著沉沉天色灰撲撲的壓蓋著山頭,尖尖的嘴臉上,幾根胡須哀傷的垂下,溜圓的小眼落得滿是無奈,水汪汪的煞是惹人憐愛。
    兀地,一陣芬芳從洞外傳來,一層一寸迭蕩而至。
    小狐狸顰眉輕嗅,那香甚是濃鬱,像一隻溫暖的大手撫著它饑腸轆轆的肚子。
    「是吃的!」
    精神一振,隻覺得周圍的景致在瞬間有了生氣。
    伸著小腦袋,向山洞探出頭去,鼻尖清清涼涼地沾了一滴墜下的雨珠,那撲鼻的香味更濃鬱了,隻見他‘嗖’的奔了出去,任由雨水打濕銀白的毛皮。
    山路聳峙,霧深深,逼仄的一條小路險險而上,很快淹沒在叢林深處,也不知前路是否窮絕。
    小狐狸踏著步子,沿著山路一路奔去,草叢茂密掃得他睜不開眼,待覺身上不再有癢癢的拂蹭感後,便抬眸看去,正對上從山林間移來的一縷視線。
    「哦?狐狸!?」
    口中是淡而不覺的喜悅,在山岩下避雨的人,放下手中的酒饢,薄薄輕笑。
    這一望,便望進了小狐狸的心裏去。
    不知是因見到了人,還是著實被這人輕輕一笑迷了去,癡癡傻傻望著來人,一時間連來此的目的都忘了。
    「你不怕人嗎?嗬嗬,真是隻奇怪的狐狸。」
    一絲鮮妍的笑意如風般從他臉上掠過,吹在小狐狸心頭。小狐狸感覺渾身都要飄飄然了,卻被腹中不逢時的咕嚕聲,訕訕喚回了神,一雙眸正巧就盯住了來人手中的酒饢。
    那人一愣,背脊微怔,抖落了粗麻布衣衫上的雨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小狐狸卻被他這一笑,弄暈了頭腦,緊張兮兮地瞅著來人。
    這一輩子,小狐狸見到的人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可眼前這個男人,卻讓他生起一股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感覺。
    明明警惕這個人,卻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一味地想與他親近。
    見那狐狸如此警惕自己,卻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酒饢,男子啞然失笑,刻意往邊挪了挪,空出一塊不大不小的位置。
    「你這小狐狸,總盯著這東西看。怎麼,想喝酒嗎?來,過來,到我身邊來,這酒就歸你了。」
    男子的身子本就修長,再加上人又比狐狸高大太多,此刻他正恰到好處的俯視著小狐狸,散漫的眼神對萬物熟視無睹,卻單單在小狐狸身側明媚。
    細細地眼尾掃過,是猶若寒雪消融、金梅初開的驚豔,真真令人失神。
    晃了晃腦袋,從失神中走出來,小狐狸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暖如斯的人,早已不覺間呆了。
    「酒?那是什麼,好喝嗎?」
    清雅的少年音竟從眼前這白毛狐狸口中傳出,聞者俱驚,竟一時啞然。
    「酒是什麼?好喝嗎?」
    小狐狸一時興奮,一連問了兩遍,見男子無話尚覺奇怪,便抬眼細細去瞧,這才瞧見男子瞳中皆是震驚,不由後悔自己嘴快,經不住‘酒’這東西的誘惑。
    它滿懷尷尬眼巴巴的望著男子,又望了望他手中的酒饢,舔著舌,腹中又是一陣低鳴。
    男子被這眼神逗到了,那可憐巴巴又攜著幾分窘迫的神情竟出自一隻狐狸,真是怪哉、怪哉,卻也樂得一笑。
    伸出手,陽光在他指尖浮泛流光,本該是一隻白瓷般瑩縝細潤手,卻密布著薄繭與淺淡的傷痕。
    輕輕摸了摸小狐狸的鼻尖,幹幹澀澀的。
    「你不怕我了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小狐狸有些不服氣。
    「哈哈哈,原來是隻不怕人的狐狸。會說話,真是了不起。不過,還是怕點人好。喏,許給你的酒。」
    哼,不光會說話,我還會變人呢。可我偏不告訴你。
    小狐狸如是想著,得意地揚了揚小腦袋。
    此刻,對眼前這人,它是一點警覺也沒了,索性繞到他身側坐下,伸著脖子嗅著男人手中的酒饢。
    香香的、涼涼的,可怎麼就是覺得頭昏昏沉沉。
    用舌尖在酒囊邊淺淺舔了舔,接著不由打了個激靈,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呸呸呸、呸呸呸,好辣,好辣。」
    如早有預料,男人一陣大笑,伸手輕輕在小狐狸額間彈了一指。
    「這是去年桃花開時釀下的酒,取了桃枝上最紅的花。釀好時封藏在雪下整整一冬,來年桃花再開,這酒才算真正釀好了。」
    小狐狸癡癡聽著,卻聽也聽不懂,隻覺眼前開滿了簇簇桃花,山風一刮,旋落的花瓣生生便成了一壇好酒。
    見小狐狸聽得如癡如醉,男人輕晃著酒饢,目光悠遠,清清冷冷、與世無爭。
    「這酒叫做引相思……」
    「相思是什麼?」
    「相思啊…」男子徐徐道,卻兀地一轉話鋒,「嗬嗬,你這小狐狸,問這做什麼,說多了你又不懂。那我問你,知道痛是什麼嗎?」
    「知道啊,受傷了會痛還會流血!」
    男人笑眯眯地摸著它的頭。
    「相思啊,也會痛,不過不會流血,不會留下傷痕,隻是這裏痛。」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是生病了嗎?」
    男人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以後你會懂的。對了,你這小狐狸,叫什麼名字?說給我聽聽。」
    小狐狸搖了搖尾巴,歪著頭。
    「名字?」
    男子點頭,粲然挽出一抹微笑,晃著酒饢。
    「就像這酒有名字,你的名字又是什麼?」
    小狐狸茫然搖頭,眼中是天空明淨的顏色。
    「狐狸就是狐狸,要名字做什麼。」
    男子聽後登既哈哈大笑。
    「你這小狐狸,名字啊,能讓我們區分出來誰是誰,你想,你要是沒有名字,我叫你狐狸時豈不是滿山的狐狸都跑來了嗎。」
    小狐狸經不得男人這麼說,昂著小腦袋極為不滿。
    「這座山上隻有我一隻懂人說話的狐狸!」
    男人聽著,眼裏堆滿了笑意,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
    「小狐狸,你可知這名字總有由來,而這由來總跟著故事。」
    小狐狸愣愣望著男人,聽得雲裏霧裏。
    「那你手中這酒,它的名字也有故事嗎?」
    「這酒?!嗯……有。」
    男子手腕一緊,輕顫的手彰顯出內心的微亂,眉宇間思緒紛呈。
    半晌,男子一笑,仿佛之前萬千,不過雲煙。
    「你想聽?」
    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小狐狸在男子腳邊坐下,靜靜等著。
    「看你這樣,不講倒顯得我狠心了。也罷,講給你聽便是……」
    聞說,越過這山嵐如紗,楊柳依依掩映著日光與月華的疊疊山巒後,有座很大的城,知道‘城’是什麼嗎?
    就是住了很多很多人的地方。
    在那個城中有個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叫做顏羲……
    「哎呦喂,顏公子,我們這兒來了新人,進來瞅瞅包你滿意啊!」
    瑰紅樓的老板娘,見到顏羲登既熱情的撲了上來。
    顏羲一身錦繡,手中的折扇搖了又搖。
    「吳媽,這人換來換去也不過如此,倒是……」
    「吳媽我怎會不知顏公子,這清秋軒的酒早是給您備好了。」
    吳媽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倒是顏羲若無其事,擺著步子走了進去。
    顏公子家境殷實,父親在皇城為官,長兄還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吃穿不愁,華服珠寶見得多了,倒也並不稀罕,惟獨對這清秋軒的酒情有獨鍾。
    望子成龍,皆是父母心,可這顏羲讀了書不去應試,習了武也不見他參軍。整日獨來獨往,但凡得空就往城中的風月之地亂跑。
    別人說教也不聽,最後得了個‘孺子不可教也’便由他去了。
    顏羲出手闊綽,一般的公子哥根本比不起,城中的風月之地那是爭著搶著讓他去。
    不過,想讓顏羲光顧,清秋軒的酒卻是不可少的,好在這清秋軒的酒既不是什麼名酒,買的人也不多,天天把這酒當命喝的,除了這顏羲,顏公子還有誰。
    小狐狸灼灼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感到男子周身浮泛著絲絲淩厲,鬧得它一臉狐疑。
    男子發覺小狐狸的異動,卻隻是笑笑。
    「小狐狸,我問你,若你心中早已住下一個人,可還住得下別人?」
    溫潤的聲音輕輕傳入小狐狸的耳膜,讓他心旌搖簇,而男子的眼眸依舊湛明澄亮,見小狐狸瞪著眼睛,也不等他說,便繼續說道……
    誰都不知顏羲為何荒廢著年月,日日夜夜貪戀著清秋軒的酒。到了成婚的年紀,躲著媒人更是無忌憚的飲酒作樂。顏羲的父親一怒,差了人就把清秋軒砸了。
    誰都知道,清秋軒隻是名字儒雅,開它的不過是個落魄書生,領著自己一十八歲的傻兒子,為的不過是賺點糊口錢不被餓死。
    可世間的結果,大多事與願違。
    「你們,咳咳……你們,不要砸、不要砸!」
    「你這病鬼,讓開、讓開!也不知你這酒坊施了什麼妖法迷住了我家二少爺,讓他整日沉迷這酒中,我家老爺好不生氣!以防你等他日在為害鄉裏,今日我們顏家就此在這為民除害!」
    「爹!你們不要打我爹!你們打我,不要打我爹!」
    ……
    「說他是傻子,他真是個傻子。」男子說道這眉目蹙得緊緊的。
    「哪有人別人不打他,拉著人家的手就往自己身上砸的……真是個,傻瓜。」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顏家的人一不留神把窮書生推到了地上,頭硬生生撞碎了釀酒的壇子,血腥混著酒香飄得到處都是。
    顏家的人一見,嚇得就跑了,可憐那傻子趴在他爹的屍身上,哭了整整兩天兩夜。
    誰說,傻子沒有心呢……
    後來,傻子依舊癡癡傻傻,顏羲路過這酒坊,他拉著顏羲就往屋裏走。
    「阿羲,我家沒酒招待你了,你會走嗎?」
    傻子衝著顏羲笑,卻因為沒酒而怕顏羲嗔怪,像做錯事一般低著頭。
    那個談笑風生的顏公子,此刻還是笑著,可心中的痛,卻是化作了一滴淚。
    「阿羲,你怎麼哭了?因為沒酒嗎,你別哭,我還可以給你釀,雖然釀得沒爹好。」
    顏羲搖搖頭卻又點點頭。
    「桃花又開了。小時你答應我,學會釀酒就給我釀一壇桃花酒的,可還記得。」
    傻子點頭笑了,因為他的阿羲不哭了。
    可是那句話,卻成了顏羲這輩子,最後悔的話。
    傻子不知聽誰說,這山中的桃花比這城中的桃花要清甜些許,釀成的酒,滋味就更不用說了。
    一日天還未亮,傻子便背著背簍跑去山中,摘了滿滿一背簍的桃花。
    待他滿懷欣喜下山時,誰知卻遇上了強盜。
    本來無事,強盜要錢交出來便好了。可他卻愣是以為,強盜要搶他的桃花,便死死護著那一背簍的桃花,強盜以為是什麼寶物,不由分說便打……
    男子搖著頭,「傻子就是傻子,到死都把那背簍護得緊緊的。」
    小狐狸跳上男子的肩頭,嗅著他眼角毫無征兆落下的清淚。
    「後來呢,傻子死了,不是沒人釀酒了?」小狐狸小心翼翼的問。
    男人猛地抬起頭看天,眼角見不到淚痕,一切恍若一夢。
    「後來……後來,顏羲用傻子采的桃花釀了一壇酒。酒釀好後舍不得喝,藏在雪裏,想起傻子,他就喝一點。酒喝完了,就跑到很遠很遠的山裏去了……」
    小狐狸聽得不明不白,「你講的故事跟酒的名字,有關係嗎?」
    「相思釀酒,飲相思。飲下相思,引相思…小狐狸,你說有關係嗎?」
    聞言,小狐狸卻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男子笑笑也不嗔怪,揉著它毛茸茸的頭自語道:「這相思釀好了是酒還可以醉一場,釀不好了就是噬心化骨的毒……」
    毒?!
    小狐狸嚇得打了個激靈,盯著男子的酒囊呸呸呸的直吐,生怕裏麵裝得是毒,勢要把方才自己喝下去的那口吐出來,這舉動引得一旁男子陣陣大笑。
    「你是把這玩意當成毒了嗎?哈哈哈,這麼說倒也沒錯。」
    男人的眸暗了一下,仰著頭把酒喝得一幹二淨。
    「若真是毒就好了……」
    「為什麼?是毒的話會死的,還會很疼。」
    男人微怔了下身,看著這隻單純到有幾分傻氣可愛的狐狸一時來了興趣。
    「小狐狸,你想要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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