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長安  章八李陵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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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他一生裏最狼狽落寞的樣子都被他看光了。
    每一次遇見,都是一次意外。
    那場鬧劇般的刺殺,在歲月的煙塵中泯滅成微不足道的小事,結果無外乎是扮作侍從的刺客被殺,便再無他事。甚至連他所謂的“守衛不嚴”的責罰也隻是三個月的俸祿,倒是在當時幾乎完全沒有被牽扯進去的他們兩人,成了記憶裏的主角。
    船身搖晃著傾斜,不知從哪兒飛來的木板撞擊在船側,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嘭”龍骨艙板上都出現了寸長的裂痕,李陵果斷拉著司馬遷下水。
    四麵都有侍衛來到,然而在那一聲大喝之後,龍船上的刺客似乎已經被製服。
    變故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最狼狽的不是被刺殺的皇上,而是被他拉下水的司馬遷。
    “噗,你··”他吐出一口倒灌進嘴裏的水,狠狠地瞪李陵一眼,手上還不忘緊緊抓著李陵胸前的衣服。
    “別說話,我送你上岸。”李陵暗自苦笑,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他不知司馬遷不識水性。
    其實,大概司馬遷已不記得了,又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記得過。
    那並不是他們第一次遇見。
    大概還是十三四歲的年紀,當時李陵是一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性格木納,沒有什麼朋友。
    他的祖父李廣將軍當時還健在,與蘇武的爸爸蘇建是忘年交,於是自然而然,雖然生性清傲但是骨子裏善良心軟的蘇武成了他僅有的朋友。
    說起來其實很怪,長大之後蘇武和他反倒剛好相反,不過至少在那時是這樣的。
    玩樂的地方不多,他們也不是很經常一起出去玩,所以過程大概也就平淡,隻有一次,鬧出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李陵其實並沒有很了解蘇武的朋友圈,隻是隱約知道,似乎是有一個匈奴一族的少年,好像也是練武出身。本來這沒什麼,即使他從小受到祖父李廣的影響,也不覺得這樣的交往會有什麼問題。然而那天,說好要將匈奴少年介紹給他的蘇武的爽約讓向來遲鈍的他也感覺出不對勁了。
    約好的地方在長安西市,那裏有一個亭子,到底叫什麼名字李陵也忘記了,隻是知道後來被拆了。
    還是少年的李陵呆呆的看著漸行漸西的斜陽,不遠處的街市人聲鼎沸,然而這裏卻無比空曠,清秋的衰草連接天際,展現出似黃非黃的色澤,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所以也就顯得落寞。
    在等到離約好的時間之後的一個時辰後,李陵終於決定離開,準備去蘇府問問是怎麼回事。
    然而此時卻有一隻斷線的紙鳶飄過來了。
    是隻燕子,孤孤零零的。
    李陵覺得好笑,這已經是秋天了,誰還在放紙鳶呢?
    那燕子飄飄悠悠,旋了幾旋,終於落在了亭簷上。
    李陵看了那斷線的燕子一眼,突然在燕子尾巴的一角發現了兩個字,是繡上去的‘子長’,然後便看見遠遠地有個人影從繁華的街市上走過來。看來這就是那個放紙鳶的人了,李陵想,子長,是他的名字嗎?然而他也沒有多想,還是朝蘇府的方向走過去。
    走到一半,他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回頭看了看。
    那也是個少年,獨自站在亭邊發呆,看來是那燕子掉落的高度讓他無能為力了。
    這時便有一陣風,低低地拂過衰草,向上揚去,竟又帶著那紙鳶遠去了,少年隻盡力地向上夠,也是空落落的摸不到紙鳶的翅膀角。
    李陵看著斷線的燕子飛去的方向,應該是要到長安城外了,那個放紙鳶的少年,也應該再也找不到它了。
    少年突然投過來一個眼神,隔了很遠,很輕很輕,然而那種清透的憂傷讓李陵呆在了原地。那是他從沒見到過的眼神,仿佛是比幽穀中的泉水還要清澈,少年眼睛的黑色純淨細膩如水中轉瞬即逝的黑蓮花,然而那蓮花一片片凋零了,消逝了,歸於漣漪,歸於黑暗。
    四周很靜,沒有風聲。
    李陵突然想起,那個少年夠不到,其實,自小習武的他是很輕鬆就能夠到的。
    少年也隻是看他一眼,也許隔得太遠,都沒有看清他,垂下眼眸就回頭了,像來時一樣一個人孤零零的走了回去。李陵愣愣的回頭邁一步,又不知道回去要幹什麼,再去看那燕子,早已化作一個小黑點不見了。
    其實他是可以夠得到的。李陵隻是默默的想,愣在原地。
    直到少年孤零零的身影也走遠了,不見了,李陵還是愣在原地,空曠的土地上終究又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是可以夠到的。可是那少年聽不到,也再沒有斷線的紙鳶讓他幫他去撿了。
    子長,李陵孤自念叨,子長,子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反複的念。
    衰草半落斜陽外,何時何地再相逢。
    所有的少年錦時,所有的鮮衣怒馬,都抵不過印在那時木訥少年心頭的一個眼神。
    子長,子長。
    原來一個遺憾,就記了一輩子,心疼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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