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江楓是怎麼樣跟來生說的，反正第二天一早準備出發時，來生老老實實地收拾好了一個小背包亦步亦趨地跟著來父來母來樂的身後。
    江楓撐著自行車等在門外：“傻妞！”
    來生一見江楓，一向呆滯的眼神竟然浮動了一絲亮采，然而，這絲光亮轉瞬便不見了，隻咬著嘴唇期期艾艾地望向江楓，並不走近。
    江楓心裏驀地一沉，隻覺得愧得慌。多年的相伴，來生是依賴他的，然而，這一次他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往那般輕輕抱抱她，對她說：“別怕，有我呢。”昨日與她談完後，看她咬著唇默不作聲地點頭，他心裏竟然還隱隱鬆了一口氣。他當時便為他的那種情緒感到汗顏，他終究還是把來生當作了包袱，如今可以甩掉了，他感到了久違的輕鬆。
    來生心思單純，江楓在她眼裏，是聰明的代名詞。既然聰明人要她跟著來父來母走，那便準是沒有錯的。然而，多年的親情缺失，讓她無所適從。盡管如此，她也隻有咬著牙一聲不吭地跟著走。
    江楓緩緩走近，抬手摸了摸來生的頭：“傻妞，我會去看你的。真的，一放假就去看你。你乖乖地等著我！”
    來生咬著下唇，乖巧地點頭。
    來父向江楓微微一笑，表示感謝。江楓昨日還理直氣壯地質問來父，問他們可會對來生好，可還會拋棄來生？今日卻再也問不出了，他自己也因為來生答應離開而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有些明白來父來母的心情了。很多事情，如果要是非分明，最好是處於局外人的位置，一旦牽扯其中，是非往往就模糊起來。
    小小的少年，秀氣的眉緊鎖著，有一種與年紀不相符的老成，目送著來父的黑色小車“唰”地從自己眼前漸行漸遠，隱約看見，那個傻子，臉貼在車後的玻璃上，動作誇張地揮動著手臂。
    江楓隻知道，當時他承諾去看，是真的那樣打算的。而來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是相信江楓說來看她，就一定會來看她的。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再次見麵，卻是在多年以後。
    成了傻子的來生，第一次回到了城裏的家，陌生的家。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從來不吵鬧，甚至極少發出聲響。來家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她的到來而有多大改變，除了吃飯時多擺副碗筷，基本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然而，也有一些不便和麻煩的地方。來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搬個小椅子坐在陽台上，望著樓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每當門鈴響起，便像彈簧似地彈起，飛快地跑去開門。然而，每次必然失望，小臉迅速垮下，也不理會人，遊魂一般一轉身回到陽台的小椅子上坐下。而來訪者，大都沒見過來家這個女兒，見到這一幕都有些莫名其妙，來母於是隻能尷尬陪笑：“別見笑，這孩子一直在鄉下長大，怕生。”
    雖然客人們必說：“沒關係沒關係。”然而，每每都會把眼不經意地瞟向陽台那個目光呆滯的女孩，瞟的次數多了，便也覺得來家這個閨女有些與常人不一樣。為了探究到底哪裏不一樣，於是瞟向陽台的次數就更多了。
    如此數次，來母便有些惱火了，但這個孩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怎麼辦呢。隻得耐著性子跟她商量：“來生，以後客人來，你別去開門，行不？”
    來生瞪著澄澈的眼望向她，一臉的無辜和執拗，開口驢唇不對馬嘴：“楓說了，他會來看我。”
    來母愕然，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原來這孩子一直在等著江楓來看她，所以才會一直跑去開門。她歎了口氣，哄道：“江楓還沒考完試呢，且不會來。你先別去開門了。江楓來了，我會開門讓他進來的。”
    來生依然瞪著那對澄澈的眼，仍然是那句：“楓說會來看我的。”
    來母氣結，她不甚了解心智發育不完全的人，認定了一件事情是多麼的執拗堅持。
    那次談話並沒有改變什麼，來生一如既往地坐在陽台上看樓下車來車往人流如水，一如既往地在門鈴響時彈去開門，一如既往地在失望後垮著臉不理人，來母一如既往地在客人們莫名其妙地眼光中訕笑著解釋：“鄉下來的，怕生。”
    因為這一件小事，來母覺得都快被來生逼瘋。某天夫妻二人睡前夜談，說起來生，來母終於禁不住抱怨：“這孩子真是個傻子，江楓隻是隨口那麼一說，她倒當聖旨供起來了。”
    來父皺著眉看了來母一眼，警告之意已現。別人說她是傻子也就罷了，好歹是自己的孩子，這麼一說，倒覺得異常刺耳。
    “我這麼說你還不高興，她再這麼下去，全世界都得知道她是個傻子了！”來母自然接收到了來父的警告，然而，她著實被來生逼得鬱悶於胸太久了，不發泄估計真得瘋。
    來父的火也被搓得有點起來了：“她成這樣，說到底，還不是咱們造成的！”
    “什麼咱們造成的？那是你那個神棍父親造成的！把來生害成這樣，他倒好，兩眼一閉，撒手不管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這些年來，她還不是一直是老太太在照顧，你問過她幾回？”
    “她這樣，本就是他們造成的，他們照顧她也是應該的！現在這樣丟給我們，算怎麼回事！？”
    “你良心被狗吞了吧？她好歹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這樣厭棄她！”
    “我良心被狗吞了？若不是要為你們來家添個男丁，她何以至於如此，我又如何會這樣？”
    ……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吵起來，本來該平靜溫馨的睡前夜談變成了夫妻雙方互相指責的戰場。這一對堪稱模範的夫妻，從來沒有紅過臉，什麼事情都有商有量的，因為來生，第一次起了爭執。這場架越吵聲音越大，越吵越激動，終於驚動了家裏另一個清醒的成員，來樂。
    來樂聽到聲響，走到父母的房前，敲了敲門，內裏倆人卻因為戰況太激烈，根本不理會。來樂聽了半晌，終於明白，罪魁禍首就是他那個傻子姐姐。他其實對這個傻子姐姐沒什麼特別印象，無可無不可，反正她也與自己沒多少交集，每天都安靜得跟不存在似的。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從來不吵架的父母因為她吵得這樣激烈，這個孩子，便有些恨這個傻子姐姐了。
    他跑到來生的房門前，抬腳就是一踹，“砰”地一聲，來生的房門開了。縮在床上的來生瑟瑟一抖，神情有些懵懂呆滯地看著眼前這個怒氣衝衝的孩子。
    “你起來，給我走！”來樂伸手去拉她。
    來生茫然地看著這個孩子，不明白自己好好地睡著覺，怎麼就得罪了她這個弟弟。來樂看著更是氣悶：“都是你，你這個笨蛋，傻子！都是你害得爸爸媽媽吵架了！你走我走，離開我家，你這個白癡！”
    小小的孩子激動不已地用他所知道的所有侮辱性的話來侮罵他的姐姐，一邊拖著來生往門外走去。
    來生被他拉拽得胳膊生疼，她看著這個孩子一臉氣憤地將她往門外拉，再傻也知道了她自己將會被趕出家門去，惶然、恐懼、疼痛，讓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很少哭，因為奶奶向來把她照顧得精細。後來江楓欺負她，她剛想哭，就會被江楓恐嚇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也不敢掉下來。而現在，她終於哭出聲來了。
    這一聲聲音超乎想象地大，她隻能通過這個來表達她內心的害怕，來發泄她內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