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們偷來了日本武士的服裝，又弄到了乃木熙典的軍車鑰匙，這一切都是利用辰瑄接近乃木的便利得來的。她總是以去庫房為乃木找藥為借口偷偷將食品、汽油還有日軍的手榴彈和槍支偷出來交給鷹犬。日本兵顧及她和乃木的關係也都不敢過多詢問，辰瑄和鷹犬在密謀著一場有玉石俱焚危險的暗殺。
    那天深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車。鷹犬下去，劃著火柴，就要點燃地下的導火線。那些火線連著一個個手雷，都是他提前放在教堂每一個角落的。隻要火柴一下去，長長的導火線必然一路燃燒，整個教堂就會轟然坍塌……
    那一刻辰瑄在想，所有的日本人死了都不足可惜，但是乃木呢，她隻想他一個人活著。
    “不行。”她突然大喊一聲，跪下來，“我求你不要，我不想讓他死。”鷹犬無動於衷，硬要將火柴劃著，被辰瑄搶過來，“若是他死，我也必亡。”說著她拔下頭上的簪子對準脖頸。
    鷹犬狠狠地一跺腳，哀歎連連。
    她飛快地往教堂內跑去，辰瑄希望看到還在安詳熟睡的乃木，可奔到門口卻發現房裏空空如也，接著外麵傳來一聲槍響。再一回頭，乃木就站在自己身後，是他開槍打死了鷹犬。難道他早就發現了他們行動不軌？乃木示意日兵點燃火線，可火柴下去，那些導火索根本無法燃燒，是假的，說不定槍支和手雷也是假的。
    他們怎麼會讓中國人靠近那些東西，即便最愛的人都加以防範。亦或是乃木在故意設圈套，在考驗辰瑄對他是否真心。
    現在他得出答案了，一把槍支就對著她的腦袋，手指輕輕按在扳機上。辰瑄閉上眼，等待著接受處罰。砰一聲，槍子發出，卻從辰瑄腦側擦過，打在身後的木樁上。再砰一聲，仍舊沒有打中。
    乃木向來槍法了得，遇到富察辰瑄就失誤頻發，興許他根本就不想殺她。
    他癱倒在地，仰起頭，是在叩問為什麼會這樣嗎？在問蒼天為什麼他愛的人要背叛他？
    乃木熙典，辰瑄到底是負了他，或許還有鷹犬，辰瑄甚至都沒有正眼看過這個男子，直到他告訴辰瑄自己就是烏蘇倫。以前烏蘇倫的阿瑪給他看過辰瑄的相片，所以鷹犬才會識出這個被乃木奪愛的女子正是自己未婚的妻，所以哪怕是不要命也要帶辰瑄遠走高飛。他說隻要出了旅順，天下之大，去哪裏藏身不成？
    9。
    辰瑄不敢奢求乃木還會帶自己回日本，很多年後，她一直後悔，後悔當年微弱的民族意識讓她做出背叛愛情的事，自此讓她和乃木走向了對立的彼岸。此時她已經離開教堂，沿街乞討到了長春。
    光緒二十一年底，甲午戰爭結束。辰瑄想乃木現在肯定已康複，回到了自己的國度。看櫻花，到底與她無緣。幾年後她還特意回到旅順一次，來到那個大教堂，裏麵已經人去樓空，隻是依舊能夠聞得見他屋子裏雪茄煙的味道。
    那三天四夜的大屠殺，讓旅順市民幾乎全部死亡，隻有負責埋屍的三十幾個中國人僥幸存活。他們在城內見到了辰瑄，都知道戰時乃木熙典和她在一起曖昧不清，人群中有人發號施令，“打死這個娘們兒！”緊接著就有臭雞蛋和爛菜葉劈頭蓋臉地飛過來。
    傷心的時候她會去海邊，好想變成浪花，翻滾東去，隨波流向東方的櫻花國度。她常常幻想海的那頭，他是否已經娶妻生子，是否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想起她，想起在中國的東北還埋葬有一段夭折的愛情。
    這樣的幻想一想就是三十餘載。
    三十餘年之後的今天，她們在偽滿洲國的新京再次見麵。
    此時的乃木熙典剛剛取完嵌在後背的子彈，還處於術後的虛弱狀態，但他嘴角處的笑容依舊那樣好看。他的手緊緊握在傅太太的手上，嘴角抽搐著，一定有太多的話語想一股腦地訴盡。他會告訴她，當年他不把辰瑄帶回日本純屬意氣用事，他會這樣說嗎？他會告訴辰瑄還很愛她，即便心存芥蒂也阻礙不了他滋生的情意。有些芥蒂，若幹年後即便誰也不去化解也會煙消雲散，因為愛情的力量已經足夠可以將其同化。
    他的手是那樣大，雖已蒼老不堪，但還是很溫暖，讓傅太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當年。他攥著她的手，用日語說你是我的了。他的笑還是那樣曖昧不清，把傅太太心底沉睡多年的感情再次喚醒。
    “我想你了……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法再見了……”乃木已經流了淚。
    傅太太的身體登時間一抖，心裏是酥酥麻麻的感覺，像有無數小螞蟻在騷動。
    傅太太做了一個噤聲手勢，樓上有皮鞋的聲音傳來，很重，一定是兒子昌擇回來了。
    她關好地下室的門，走上去，卻發現兒子正在大聲責問什麼。
    “怎麼了？”
    “怎麼了？”昌擇大怒，滿口的牙齒都要齜出來，“你窩藏了一個日本人對不對，現在滿大街的人都在議論此事，你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他在那裏？”昌擇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國分子，雖然身體裏流著乃木的血液，但他卻對日本人深惡痛絕。傅太太告訴他他是日裔也沒用，因為這斷層的親情與民族仇恨相較實在微乎其微。
    傅昌擇瘋了一般在屋子裏翻找，踢開一扇門，再踢開另一扇門，掀開這個櫃子，再掀開那個櫃子。他抬起頭，眼睛滿是殺氣，像是想起了什麼，然後風風火火地往地下室躥去。
    傅太太扯住他的衣服，搶先跑到前方。
    “不要。”她對麵前拿著木棍向乃木襲來的兒子吼道。於此同時，她的右手正從褲子裏緩緩移動，從形狀上來看，那東西是一把手槍。就在剛剛傅昌擇鬧騰的時候，她順手打開抽屜將那把槍別在腰裏。
    乃木熙典，這一生，她真的不想再錯過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