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阿媽！！求您了，求您了，阿媽，別丟下我！”
    火光之中，陰沉的天空中，有孩子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放聲大哭，滿身血汙，天際流雲如血。
    倒臥的牛羊躺在草地的血泊裏，被擰斷了咽喉，幾百具模糊的屍骸被撕裂開斜躺草中，染血的帳篷倒塌，水塘被染成了深深的紅色，蒼茫天地，那個孩子一身血汙，亂發狂舞，跪倒在滿是鮮血的草地上。
    南宮卓覺得胸膛一陣陣發熱，他意識漸漸回轉，發現自己還倒在地上，身周是燃燒的火苗，呼延弘的身軀在他之上，他們的血交融在一起，凝聚在火光照亮的地麵。
    在那一小會兒他以為他們都死了，直到聽到宮人的喧囂聲，木梁被移開，呼延弘從他身上直起身來，下一刻，他感覺頭發被粗暴揉了兩下。
    他呆坐在原地，然後感覺到呼延弘的身軀猛然朝自己倒來，他下意識張開手臂，不可一世的護國大將軍倒在他的懷裏，像耗盡鮮血終於倒地的龐大雄獅。
    他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抱緊呼延弘，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身軀那麼強壯，那麼炙熱。呼延弘一天中救了他兩回，他卻不知道該做什麼，那些親兵把呼延弘放到擔架上，禦醫圍繞過來，他呆呆坐著，有人給他裹上溫暖的狐裘。
    他六神無主，知道夜叉王恐怕已經離開，安心之餘又不止一次的想到，如果呼延弘死了怎麼辦？西蒼少了一個攝政王，少了一個強權統一的領袖，然後諸侯並起亂戰，西蒼永無寧日。而他呢？他會被軟禁，或者幹脆殺掉嗎？
    “七皇子，大將軍醒了，要見您。”那天半夜，他被從榻上叫起來，第一次無比盼望見到那個死人渣，在太監提著宮燈引路了大半刻，他趕到呼延弘住的宮殿內。
    “過來。”他進內室的時候，呼延弘披散頭發，裹著繃帶倚靠在榻邊，招手召喚他過去，南宮卓第一次啥都沒想就跑過去，一屁股坐在他床邊。
    “你沒死……”他看了呼延弘好久才確定對方真的沒事，除了臉色蒼白，大將軍看起來還是目光銳利。
    “為夫一死，你要守寡。”呼延弘伸手握住他的手，嘲弄他道，惹得身周幾個侍從和禦醫都低聲失笑。
    “滾滾滾，我不是擔心你嗎！？”南宮卓想把手從對方爪子裏抽出來，想想還是不太過得去，隻好任由對方捏著：“……不管怎麼樣，謝謝你救了我。”
    “自家人何必說客套話。”呼延弘輕描淡寫道，把南宮卓又噎了一下。
    “別吹牛，你都破相了。”南宮卓瞅著對方額角一道敷藥的傷口，忍不住嘲諷道。
    “反正已經大婚過了，破相也沒什麼所謂。”呼延弘毫不受他激將，淡淡一笑，很心滿意足似的把他手捏在懷裏拍了拍，當著那些禦醫的麵：“知道七皇子擔心我，不必心疼，為夫沒有什麼事。”
    南宮卓真想把手抽出來甩丫一個耳刮子，但是他忍了，站起來道：“你既然沒事，我就回去睡了。”
    “七皇子，大將軍手臂受傷了，正要等您喂藥。”一個伶俐的小丫頭當即湊過來，捧上一碗藥湯。
    小爺我喂他個錘子。南宮卓一點內疚都被對方囂張的態度整沒了，然而一堆太醫都眾目睽睽盯著他，他繃不住，隻能拿過那碗藥湯，習慣性的吹一吹，機械的湊到呼延弘唇邊。
    “七皇子真是體貼大將軍。”那個小丫鬟笑眯眯捧頰道，周圍的太醫都用稱許的眼光瞥了南宮卓一眼。這些南宮皇室的人巴不得靠他來安撫大將軍，要是他在大將軍麵前失寵了，估計這些人又是另一幅嘴臉了。
    呼延弘唇角抿緊，臉色發白，飲了幾勺藥湯下去才好轉，揮手命身周侍從都退下，隻留南宮卓坐在榻邊。
    “多謝七皇子，這倒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給我喂藥。”他笑道，散淡靠在榻邊。
    “第一次？”南宮卓把勺子塞過去，有點不爽道：“怎麼可能？你娘小時候沒給你喂過藥？”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因為呼延弘的雙眼頃刻暗沉如夜，片刻才緩緩閉目養神道：“我小的時候在西蒼國外的荒原長大，無人照顧我。”
    “你是異族人，是吧？”南宮卓把藥湯放在旁邊，說起來也有些好奇：“邊關外那些部族的生活怎麼樣？”
    “荒原惡草叢生，食物貧瘠，我們的部族逐水草而居，生活自然比不了西蒼的繁華。”呼延弘笑道：“不過我從小就一個人在荒原四處為家，到處狩獵填飽肚子，倒也沒放牧過牛羊。”
    “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我都沒有摸過牛和羊呢。”南宮卓有些神往，他從小跟母親住在繁華的城鎮，一直沒有機會去摸那些白羊羔呢。
    “那我明天叫人給你送幾頭小羊羔，讓你抱個摸個夠。”呼延弘笑話他，他漲紅了臉，怒道：“我就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麵怎麼樣！？”
    “我小的時候，也被人嘲笑是異族蠻子，從來沒有其他的部落接納過我，在進西蒼國從軍之前，世上也有很多東西是我從未見過的。”呼延弘低笑了笑，語調穩健而沙啞：“哪怕如今成了將軍，貴族們津津樂道的事情我還是有很多並不了解，品茶，香道，我是一概不會。”
    “可是你比他們都厲害啊！你打了好多勝仗，而且訓練出了特別厲害的兵馬，你比他們那些嬌生慣養的貴族都強！”南宮卓連忙開口道，他來皇宮時常因為不懂規矩和禮儀被人歧視嫌棄，深有體會。
    “原來七皇子這麼看重我。”呼延弘總是微皺的眉關舒展起來，他曖昧揚了揚眉。
    “我……我就是這麼想的，你不要誤會，小爺我就是特別客觀，一針見血！”南宮卓這才覺得有點不對，鬧了個大紅臉，連忙吼道。他第一次覺得跟呼延弘親近了那麼一點，原來眼高於頂的大將軍也被人瞧不起過？他是很難想象。
    “尤其是品茶確實無趣，不如飲酒。”
    “我也這麼想！”南宮卓點頭如搗蒜，他娘最嫌棄他坐不住，然而茶葉苦兮兮的還得坐著慢慢品，不知到底有什麼好喝的。
    他的眼神倉促跟呼延弘的眼神撞在一起，半刻他尷尬笑了笑，呼延弘也笑了，是盛年男人那種寬裕寵溺的笑意，這笑意讓呼延弘深邃的麵容柔和了，比起喋血的戰將，更像個疼愛眷侶的男人。
    “大將軍笑起來更帥。”南宮卓不自在道，撐著腮幫子看著對方：“板著臉老十歲！”
    呼延弘無聲一笑，南宮卓在那一刻感覺到對方的大手裹住了自己的掌背，帶著粗糙的劍繭卻暖得很，他的心一跳，皺眉把手閃電一樣縮回來，倉促起身道：“我走了！你自己休息！”
    他不等對方再說話，就逃一般從皇宮裏溜了出來，那些侍衛也沒攔他，他大步穿過宮牆，手臂交叉在腦後。
    天色很黑了，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垂死掛在天邊，他瞥了一下天空，忽然被一個疾步跑來的丫頭撞了一下，那丫頭滿頭是汗，卻輕快對他行了一禮，笑道：“七皇子可有空？來幫幫我們！”
    “什麼事兒？”南宮卓異樣道，跟著那丫頭走到一棵大樹邊，他沒有架子，不責罰奴才，宮裏這些小丫頭年輕，都不怎麼怕他。
    “我們風箏掛上頭了，爬不上去。”幾個小丫頭在樹邊圍繞著，都一窩蜂似得圍過來，指著樹上一方鴛鴦風箏，急得臉上發紅。
    “哎這點小事兒，等著啊美人們，我給你們拽下來。”南宮卓被一堆紅潤臉頰的少女圍著有點飄飄然，他握住樹杈翻身上樹，幾下就翻到了最高的樹枝上，伸手去夠枝頭的風箏。
    “七皇子，小心！”他突然聽到身下有人叫道，剛覺得有些不對，就聽到樹枝哢嚓一聲，原來那棵樹已經朽壞，看起來粗壯的樹枝卻根本支撐不住他的重量。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驟然墜落下來，聽到那些丫鬟的尖叫聲，他本以為會狠狠砸在地上，卻突然感覺腰被一帶，隨即整個身軀掉在了一方柔軟濕冷的物事之上。
    “七皇子！七皇子！！！！”那些丫頭再跑來七手八腳拉他起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不遠處樹叢的一方幹樹葉堆上，一陣低沉的嘶嘶聲流過耳邊，他猛然回頭，身後卻隻有隨風搖擺的茂密樹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