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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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憶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十七年前鬧瘟疫,整個慕家村姓慕的人已經死的差不多幹淨了。滕樂臣當時路過那個村,一路上看的是怵目驚心,一個村子連牲口都沒有一個活蹦亂跳的,更不要說人了,如同生死場一般。
    地方官早跑了,州縣沒有派人來,任這個村落自生自滅。等滕樂臣想救人的時候,已然回天乏術。
    然而找到慕憶家的時候,卻看見了慕憶,雖然燒得厲害,但這孩子至少還留著幾口氣。
    滕樂臣把他翻過來,剛好看到那個孩子的臉。半大不小的孩子,眉眼尚未長開,因為高燒而泛著滿麵的潮~紅,昳麗如同畫中長得最精致的童子。
    滕樂臣看著,卻是渾身一震,視線死死凝固在這個孩子右嘴角的一顆小痣上。
    本來顯得有些清冷的麵容,因為這顆小痣特殊的位置,即便閉著眼昏迷也如同含笑一般。
    “清雋無匹,當世無雙。樂臣,我覺得你真的是傳說中那種不食煙火,隻一心向道的仙人。不然怎麼會一直是這樣通達明澈,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呢,嗯?”
    “真是傷心,我可是連著兩日沒合眼,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看你。你卻還是這般淡然。”
    帶著調笑的桃花眼湊近,調笑道。
    唇角的小痣也隨之漾出一個溫暖的弧度。那人不論笑不笑,都是脈脈含情的一張臉。
    他呆呆的望著他,沒有動。
    院子裏落了雪,他站在院中望著那人,細雨如絲落在他的麵上頸上,這個時間的雨尚冰涼。然而他還是望著那個人不願挪動。
    他不會告訴那人,其實他已經等了很久,江南梅雨季節,他每日都會在這個時辰賞雨。他喜歡清靜,是以慣於忍耐寂寞,他隻是怕他不會回來。
    ——樂臣!
    他一個恍惚,又看到那顆含笑的小痣溫柔地覆在他的眼皮上。再睜眼時,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滕樂臣看著那張臉,沉寂已久的一顆心在胸膛中有了暌違已久的猛烈跳動的感覺。
    從此慕家村不過是多年前的一樁慘案,徒留唏噓,再無人知曉此村尚留一人。
    姓慕,名……憶。
    三月二十八,五嶽盟盟主周念請罪於江湖,稱其義弟慕憶表麵為人懶散謙和,實則狼子野心,竟是神秘的暗殺組織追魂閣之閣主。月前竟將魔爪伸向蘇州趙家少主,企圖斷其傳承,幸而趙家少主早有準備,不僅毫發無傷,反而重傷惡賊。如今惡賊不知逃竄何處隱匿。
    周念自述識人不明,多年來引狼入室,反讓賊子鑽了空子,縱容武林出此大亂,心中甚為愧疚雲雲。
    一貼貼五嶽盟特用的紙張謄寫的請罪書送到各門各派,江湖世家一一送遍。
    此一則出,江湖嘩然。勸慰盟主者有之,聲討慕憶者有之。畢竟多年間江湖死在追魂閣手下之人非在少數,揚言要慕憶償命之人鬧得沸沸揚揚。
    一時間,慕憶身敗名裂,為江湖不容。
    遲淵以為他至少還能等得最後三日,沒想到第二天就等到這樣的消息。
    一腳踹開慕憶的房門,那個人正平靜的坐在桌前看書,和昨日~他離開時的神態動作並無二致。
    “慕憶!”
    慕憶驚訝地抬起頭。
    “不用奇怪本座怎麼知道的!”遲淵冷笑道,“昨日,你那好大哥公告江湖他那義弟慕憶就是追魂閣的閣主,武當的清寧真人,趙家的少主趙承華,崆峒的石和智……這還都是近期的,前幾年更多。你猜猜,他們的門人現在都在哪找你呢?”
    “你大哥,早就放棄你了,到現在你才肯相信嗎?”
    一貼燙金的五嶽盟專帖被扔到桌麵上,硯中的墨都被濺出了幾滴。風掀過,正好停在最後一頁,落款是周念。
    慕憶的手指動了動,目光凝在那個落款上許久,卻沒有拿起來翻。
    “怎麼?不敢動了嗎?”遲淵的聲音中有報複的快意,“現在你可知曉,一直維護的到底是何許人也。可笑你千般萬般為他,終於還是鳥盡弓藏,並無二致。”
    “當日強弩之末,精疲力盡,被人追殺得累累如喪家之狗時,可曾想到,那樣的困境,都是他送與你的。”遲淵嘲笑道,毫不留情。
    “不妨告訴你,本座當日之所以會在你逃命的必經之路等你,正是周念暗中告知。”言罷又是冷哼一聲,“他是怕趙承華和慕二製不住你,是以安排了最後一著,想讓本座背這黑鍋。”
    果然是個蠢人,總是要事實擺在眼前才願意去相信。
    “如此,既可除去我,又能防止追魂閣的報複。於道義上更是大義滅親。”慕憶續道。
    “計劃的倒是周詳……隻是……又何必處心積慮這般對付我……”慕憶搖頭,“我從來不會搶他的。從未想過。”
    “不過周念還是想錯了一點。他沒料到我居然還敢留下你,是以隻能公告江湖,相信過不久,即使你慕憶再不願意,在江湖中人的眼中,淩雲教和追魂閣早已沆瀣一氣。”遲淵道。
    “這是他逼你……即使是這般,你也不願加入淩雲教嗎?”
    慕憶不答,清秀的臉上唇線抿得失了血色,眸中黑白分明。
    扭頭望向窗外,下頜繃緊,靜默了須臾歎道,“圈禁中不知時日,轉眼原來竟已是春至,院內仍能嗅到花香。”
    這個人明明已經被拋棄了!
    從頭至尾地,徹徹底底地……
    出生入死的是他,拚命為人的是他,不求所得的是他,命懸一線的是他,身敗名裂的也是他。
    他為什麼還能維持著這樣的平靜?
    遲淵來就是為了摧毀他的驕傲,然而他看到了什麼?
    篡位以來,權勢積威日盛,遲淵已經自認足夠將人心種種了解透徹,足夠操縱一切。然而……遲淵甩袖而去。
    慕憶緩緩鬆開手,掌中幾個月牙形的指印深刻。
    其實七年之前,慕憶和周念本沒有這般生疏的。
    若是七年之前,周念不會將托付寫在紙上再轉交給慕憶,總是會當麵說,然後帶著三分抱歉道,“本應是我幫你諸多,沒想到竟然需要你處處扶持。”
    今日種種,實則早就有跡可循。
    從何時開始,從何事開始?慕憶不知曉。七年的時間,人事稀杳,足夠改變太多的人,太多的事。
    不是未察覺周念的些許忌憚,也不是未察覺周念的日益疏遠、貌合神離。當初純粹的兄弟之誼被繁雜的諸事衝散,悄悄流淌的時間,讓慕憶和周念的感情都慢慢變質。一切都消融在慕憶日久滋生的、小心翼翼帶著試探的異樣心思,和周念的悄然回避中。
    他那麼克製,那麼收斂,以為周念從未覺察,然而周念又怎是木訥之人……
    隻是,還是抱著那樣的希望,去赴與他的七年之約。七年前,年少輕狂,隻願鮮衣怒馬,攜手並轡,恣意天下。
    七年之後,揚手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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