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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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允諾青兮的誓言,我推遲了離開京都的時間。
第三日的晌午,一天之中太陽最毒辣的時刻,我突然聽聞了青兮的死訊。
我聽到的說法是,青兮意欲行刺皇上,沒能成功,遂自殺而亡。
一定是假的,我想。
我無法相信前夜還在與我說話,與我近在咫尺對坐的青兮,旦夕之間,化作一抹黃土。我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頭,恍然回想起前夜的青兮,一顆心慢慢地、慢慢地冷卻下來。
他早已抱定決然赴死的念頭。
決意赴死,才會找我,向我訴說他與承穆的一切。
徹骨的寒意在體內彌漫。
我站在街上,望著京都的繽紛繁華,森森然打個冷戰,恍惚之間,滿目被屍骨一般的駭目黑白吞噬。
我一邊暗中動作,傾盡一切手段,把承穆被構陷的真相公之於眾,另一邊,散去家財,終於從一位近身伺候皇帝的老太監那裏,知曉一部分青兮臨死前的狀況。
青兮出宮的事情,皇上並不知道,他回去得晚,皇上幹幹地等了他半天,很不痛快,把他按倒在龍床上,狠狠地懲罰一夜。快到清晨時終於放過青兮,摟著青兮睡去。
他剛一睡著,青兮便摸出刀,他刺去了。
這一刀如果刺準,必定能結果玄焰性命。但不知道為什麼,青兮刺偏了。
玄焰吃痛驚醒,捂住肩頭奔湧的鮮血,怒目瞪著持刀的青兮,連踢帶踹,把青兮打得遍體鱗傷。太監和侍衛聽到動靜,奔湧進去,正要捉拿地上的青兮時,玄焰突然帶著慌張怒吼一句:
“不準傷他!”
眾人頓住。赫然發現異樣的黑色液體,從青兮嘴中嘔出。
“傳太醫,快傳太醫!”玄焰咆哮。
連忙有人跑去找太醫。不一會兒太醫趕到,上前給玄焰檢查傷勢,卻被玄焰一腳踹到地上:“滾開,誰要你們給我看!給我治他!他要死了,你們誰也別想活!”
太醫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簇擁到青兮邊上,翻眼瞼的,看舌頭的,把脈搏的……亂作一團。青兮服的是致死的劇毒,太醫們折騰到第二日下午,用銀針強逼,迫使青兮微醒一刻。
玄焰抓住他雙肩,額頭青筋暴起,凶狠地問:“應青兮,你最後刺偏,是因為你不舍得殺我,你也是有些愛我的,對不對!”
青兮嘶聲一笑。
據告訴我的那位太監說,青兮的笑容很冷酷,冷酷到讓他這位見慣生死的老太監一瞬間毛骨悚然。
青兮冷笑道:“沒有!我最後刺偏,隻怪我在那一刻想到,承穆期盼一個太平盛世!你死了,天下勢必一場大亂,我不想讓承穆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生!”
“為什麼?!”玄焰雙目血紅,“這麼多年,我對你不好嗎?我比徐承穆少愛你嗎?我為你,殺盡一切非議之臣,為你,再不碰六宮嬪妃,應青兮,你還想讓我怎麼愛你,你還想逼我到什麼地步!”
青兮拚著最一口氣,嘶喊:
“周玄焰,要怪,就怪你殺了承穆!你自殺承穆的一日起,你對我所有的疼愛,全都是諷刺的笑話!”他仰頭,大笑三聲,盯住玄焰,朗聲道:“臣青兮,懇請皇上勵精圖治,開創一代太平盛世!”
——我所知道的,青兮臨死前的事情,就這麼多了。
太監說,之後青兮便閉上了眼睛。
玄焰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命令所有人全部退出去,於是後麵的事情,隻屬於青兮與玄焰,再也沒有第三人知曉。
玄焰在裏頭待了很久。
很久,是指從傍晚,到深夜,到黎明,再到傍晚,到深夜……不吃不喝,聲響全無。
一群臣子侯在門外頭,來回走動,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後來,就聽見了玄焰一聲壓抑的哭泣。
候在外麵的人全都愣住了,這是頭一回,頭一回——這位剛伐決斷的帝王,發出這般痛苦不堪的哭泣。
先是隱忍的低咽,漸漸地,變成絕望的痛哭,再接著,哭聲轉弱,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承穆在第三天,終於推開門,抱著青兮的屍體走出來。
這位三十二歲的年輕君王,在短短的三天時間裏,迅速地瘦削下去。然而最駭目的,是他一頭漆黑的頭發,雪白大半。
承穆把青兮葬在他書房外一株桃樹下。
太監告訴我,青兮生前格外地喜歡那株桃樹。時不時的就會跑到桃樹下,像孩子一般,與桃樹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
每每此時,玄焰就會倚在書房的窗邊,放下折子,一動不動地注視青兮,嘴角蕩漾開不自覺的溫柔笑意。
“應大人葬在桃樹下後,皇上就再也不回寢宮了,天天都在書房裏批文,用膳,睡覺……”太監傷心地說,抬起袖子擦擦眼角,“哎,有句話老奴不該說,可老奴還是想說。那應大人,真是害苦了皇上啊。”
我無言以對。
客氣地送走那位老太監,一個人走到雲河邊,怔怔地望著河水從西往東奔湧而去。
承穆死了,青兮找承穆去了,玄焰的一顆心,也被青兮活生生挖走大半。
誰錯?誰對?能責備誰?誰都在癡情地愛著。我注視這自古老流至現在,又必然從現在流往未來的雲河水,心中一片無邊無際的空茫。
承穆蒙受的冤屈,不久之後即被平反。
並非我那些暗地裏的活動取得效果,而是皇上玄焰,一日間突然頒布詔書,給承穆平了反。
不管怎樣,我總算完成了對青兮的允諾。翌日,我啟程前往南方。以前總覺得南方蠻夷荒蕪,決計不肯才華辱沒,在那彈丸之地荒廢一生,現在卻巴不得千裏江陵一日還,快些回到我自在悠閑的山野天地。
我行走在路上,某天,走進一座樹木葳蕤,雲霧籠罩的深山。
恰好有僧人在敲鍾,響聲在山林裏空靈回蕩。那一刻,陽光傾灑在斑駁的青苔,樹木晃動沙沙的細響,鍾聲悠然地落進我耳中。
咚——咚——咚……
朦朧之中,我仿佛聽到一聲來自遠古之境的佛音。
我沒再南下。我走進深山古寺,剃度出家,向方丈請求,承擔起每日敲鍾之職。
這一敲,便是四十年。
如今我已過年過古稀,白須蒼蒼。我不收弟子,不求名望,隻願做一名默默無聞的敲鍾老僧,在日複一日的清晨與日暮,敲響那空靈回蕩的鍾聲。
冬天黑得早,敲完暮鍾後,天色壓得暗沉沉的。我在山路上走著走著,嘩然灑落陣雨,我連忙躲進僧廬避雨。
雨不大,不小,不停地下。
忽然間,我想起四十年前的某一夜,我拿傘追出船艙,問他:
“為何相信我?”
他聽到我的話,抬起頭來,靜默許久,道:“那一天,你說要用一場盛宴,銷萬古之仇。於是大家都喝醉了,東倒西歪,沒個人形。可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醉了的。承穆沒醉,我也沒醉,承穆走過來,假裝跌倒,卻故意在所有人麵前與我嘴唇相貼。大家都醉糊塗了,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個真正的吻。”
他一頓,“隻有除我倆之外,最後一個清醒的人,”他睫毛下的眸光輕輕落向我,“你,進文兄,看出來了。”
他忽然皎潔如孩童地笑了:“謝謝你,在一場盛宴中,見證我與承穆的愛情。”
黑夜裏冰涼的雨,一滴滴落在他臉上,就像眼淚。
天下人知曉的,都是皇上待青兮不同尋常的寵愛,卻無人知道,青兮與承穆不同尋常的愛情。
除我。
可我並非那一夜才看出來的。很早很早之前,當青兮第一次故意刁難承穆時起,我就看出來了。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我是多麼,多麼地愛慕著青兮啊。
雨水不停地飄灑,隨風吹亂,濡濕我的麵頰。寂寥漆黑的山林消失了,鮮豔的色彩從遠處推進到眼前,喧嘩吵鬧重新灌滿雙耳。
我又回到那一夜,坐在狼藉的廂房裏,喝著酒唱著歌,與醉醺醺的同僚們嬉笑怒罵。
不管我望向哪裏,與誰說話,我的視線都始終無法徹底從青兮身上移開,因此,我亦明白,青兮的視線,從來沒有移開過承穆。
承穆搖晃著走過去,撞到桌角,跌倒,吻住青兮。
一時間滿室鴉雀無聲,我大笑,用一句玩笑打破沉默。
是的,我大笑。
可是我一摸臉頰,手指潮濕,全是冰冷的淚水。淚水自心底溢出,帶著我痛不可當,無以言說的暗戀。
青兮愛承穆,承穆愛青兮,玄焰愛青兮,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我呢?
我隻能站在一旁,慢慢地,講述這個故事:
某一年,某一夜,雲河邊某一座酒樓,一場狂醉的盛宴。
在鋪天蓋地的醉意裏,他們仍然清醒。他吻他,他見證了他吻他。
盛宴之後,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