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光、碎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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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很快,開學了,我進入高一的下半學期。
開學第一天,走在上學的路上,我的內心有種莫名的激動,還有股說不出的不安。然而那天,我沒見到楚泠。中午吃完飯,我呆立在沒有楚泠的操場旁,內心爽然若失,卻又似乎鬆了口氣。良久之後,我正要離去時,忽然發覺身後有人在拍我。我轉過頭,是同班的趙誌傑和胡永歡,他倆用怪異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我。
“邵遠,說實話。”胡永歡一臉壞笑,“你和楚泠是不是同性戀啊?我說得沒錯吧?”“沒事,隻要你實話實說,我和他都不會告訴老師。”趙誌傑也在旁邊幫腔。
我的心,頓時劇烈的一顫。“你們……瞎說八道什麼?”
我一邊說,一邊暗自盤算著:胡永歡在校外和好些小痞子認識,關係雖然談不上很鐵,但也有點交情,這是公開的秘密。對放學後經常聚集在校門口附近吞雲吐霧的那幫痞子,我從不敢招惹。實話實說,如果有個痞子攔住我搶劫,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毫無還手之力。上學期期中以後,差不多每天放學,我都和楚泠一起走,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盡管,假如真有幾個痞子叫住我們要錢,我也不認為楚泠能有什麼辦法——他身體很好,卻明顯根本不會打架。至於趙誌傑,相對而言倒是無所謂。盡管他數理化很拔尖,卻總和胡永歡、章鵬那些人混在一起,他的作業,那幫人每天一大早說抄就抄,甚至直接翻他書包,連招呼都不打。我總覺得像趙誌傑這種人,就算成績再好也沒什麼尊嚴。很多時候,誰心裏都有本帳,隻是不說出來罷了。
“趙誌傑!你別胡說八道了!你丫才是他媽的同性戀呢!”我自知惹不起胡永歡,但對趙誌傑卻不必客氣。我自己也算是優等生,上次期末考試,他全班第二名,我第三,和他“半斤八兩”。
“邵遠,你牛逼!”趙誌傑看了眼旁邊的胡永歡,一副狐假虎威的表情,“胡永歡知道,他初中就是在這兒上的。當時楚泠已經是這個學校的名人了,連附近好幾個學校的老大,都不敢跟他對打。要不然,他怎麼能在前年弄個留校察看——最高級的處分呢!當時全校都知道,楚泠差一點就被開除送到工讀學校了,據說到現在,他的處分都沒撤銷呢!就連過去全校的老大,在外校門口搶劫、打群架,頂多也就是個嚴重警告,和楚泠比,連個屁都算不上。”
我越聽越吃驚,卻本能地作出強烈抵製:“你胡說什麼啊?楚泠招你惹你了嗎?”然而,連我自己都感到,我的質問一點底氣也沒有。
“邵遠,你丫就別裝蒜了!”胡永歡很誇張地靠近我的臉,“楚泠給你看什麼好片子了?怎麼樣,幫我弄幾張?你和楚泠的事兒,我絕對保密,不管你們怎麼搞同性戀,上床玩的是‘吹簫’還是‘老漢推車’。我早看出來了,你純粹是工業酒精,假純,骨子裏悶騷……”
這家夥越說越不像人話。“你說楚泠?他給我看什麼片子?”我疑惑地問。
“我操,我說的沒錯吧?他給你看的片兒,我正因為不知道,沒看過,才想跟你借幾張啊!正好這幾天,我爸出差了,我媽晚上去健身,她最近成天琢磨著減肥,我一個人在家看A片,沒人知道。”胡永歡扭過頭,一道口水的弧線,從他的牙縫裏射出,像撒尿一樣滋在地上,“你也知道,楚泠為什麼‘榮獲’留校查看吧?他把好些毛片帶到了學校,給男生看也就得了,丫居然還敢給女生看。那幾個片子都是外國的,好多一絲不掛的小娘們,賊浪,賊你媽的性感。楚泠帶來的片子,據說不但有兩三個女的互相幹的,還有好幾個肌肉男搞同性戀的,我操!那一次,公安局的警車都開到學校裏了,差點把楚泠抓進監獄!”
“對,沒錯!那時候我上初二,就在第二學期,頭五一的時候。李淑紅那個更年期的教務主任,那天下午扯著大嗓門對全校廣播,說的就是楚泠的事。什麼‘攜帶黃色影碟’,‘內容是極端淫穢的,變態的,甚至是反動的’,‘向同學傳播這種傷風敗俗的東西,流氓行為’——還有三個女生,書包裏有楚泠帶來的DVD光盤,也每人一個嚴重警告處分,其實男生看過毛片兒的更多,誰也沒被追究,這就叫男女有別。當時這事兒,全校無人不知。”
趙誌傑清清嗓子,又補充了幾句:“這一帶的痞子,誰都不敢惹楚泠。楚泠來這裏上高一的時候,就把一個拿著刀的痞子老大,揍成了腦震蕩。當時據說六七個痞子圍著他打他,不到一分鍾就全軍覆沒!”
我愣在那裏,好半天,才瘟頭瘟腦地問了句:“那,楚泠和……校外的痞子,怎麼了?”
“那次據說鬧得警察都來了,不過,警察說楚泠是正當防衛——丫確實牛逼,差點把好幾個人打死,居然沒被追究。不過從此以後,所有的校領導甚至派出所的警察都盯上了楚泠,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楚泠他爸據說就是從監獄裏出來的流氓頭子。”胡永歡說著,看看手表,一副憊懶的神情,“走吧,快上課了。那些好片子,你幫忙想著點,謝謝啦!”
那天下午,我一直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上課時完全不在狀態。中午胡永歡和趙誌傑的話,總在我耳畔回蕩。
傍晚放學很早,還不到五點。我不知怎麼想的,居然搭上了校門口不遠處車站的公共汽車——如果有誰問我幹什麼,我就說買教參和習題集——向和我家相反的方向駛去。三站之後的地方,是一條小街,那裏有個很雜亂的市場,賣菜的、賣衣服的、賣日常雜貨的混雜在一起,還有兩個賣書的小店,和三個賣報紙雜誌的攤點。我在寒假時來過這裏。我準備去那裏隨便轉轉,散散心,順便買一兩本有帥哥的雜誌。
那段時間,我對雜誌裏的帥男孩照片越發上癮,包括關於他們的文字報導,我也會一遍一遍地仔細讀,試圖從中揣摩每一個我喜歡的帥哥,真實的個性究竟如何。
平心而論,時尚雜誌的那些男明星,盡管外表相當完美,但看看記者對他們的采訪,我很快就會感到,他們與我並非“同路人”。其中一個右肩膀和左手腕上有刺青的帥男孩(大約十九歲),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很喜歡,但我看到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大談什麼“男人就要像個男人,娘娘腔最惡心”,立刻感到心裏很不舒服,對這位帥哥明星的好感也一下子降低了大半。
——總之,我對雜誌上的帥哥明星,似乎有種矛盾的心理:既癡迷他們帥氣的外表,又用挑剔的眼光,反複揣摩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簽名的筆跡。我喜歡雜誌上的帥哥,發自內心的癡迷,但又在所謂的理智層麵,我深知和那些美少年明星,大都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那天,我買了9本有帥哥照片的舊雜誌,都是幾個月前出的,十塊錢三本。當我把這些雜誌塞進書包,書包裏已經滿得幾乎要撐破。
此刻天色已經昏黑,看看表,傍晚六點了。我有點後悔,耽誤了那麼長時間,回家隻好騙父母,說老師在開學第一天就拖堂。我打定主意,急匆匆地趕往路口的車站,準備坐公交車回家。
“我操你媽!你這雜種操的兔崽子,老子早把你看透了,純粹是他媽的敗家子!”一陣破口大罵聲,讓我一愣神。借著昏暗的路燈,隱約可見在斜對麵有家賣衣服的小店,木板搭成的門臉,很簡陋。兩輛平板三輪車胡亂停在店門口的空地上,在這並不寬敞的馬路上,倒也不礙事。
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小夥子背對著我,力氣相當大——我眼看著他從車上,一下子舉起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箱,使勁往店裏一拋,“啪嚓”一聲鈍響,那個碩大的紙箱,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的軌跡,重重地落在店門口。
“你他媽的別那麼魯,輕點!”一個瘦小的駝背男人——歲數似乎不小了——俯身拆開紙箱,嘴裏一直罵個不停,嗓門特別大。
“……裏麵都是衣服,不怕摔。”耳畔依稀傳來有些稚嫩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非常耳熟。隨著那句話出口,又是一個大紙箱,被從車上抱下來,拋到三四米之外的店門口。
這個小夥子顯然不到20歲,比我大不了多少。本該上學的年齡,卻在這裏擺攤、進貨——肯定是外地人——外地人到城市裏,也真不容易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向馬路對麵的那家小店走過去。“就知道去歌廳鬼混!你上歌廳唱流氓歌曲,靠這個掙錢?你快趕上跳脫衣舞的妓女了!你掙的錢,還不夠你成天瞎買東西的!你跟你媽,那個不要臉的,是一個揍性!”那個瘦小的男人,還在扯著嗓子大罵。不過他的普通話非常標準,和外地小販明顯不同。
“爸!你有完沒完?今天本來應該是我開學第一天,我請假幫你進衣服,這些活全是我一個人幹!你總說身體不好,可是你每天抽煙,頓頓喝酒,吃完了喝完了就跟我發脾氣……”
那聲音聽上去越發耳熟,我向那邊定睛望去,在昏黑的傍晚,我無法從背後看出那個穿軍大衣的大男孩究竟是誰。
“爸!你好歹也是上過大學的,你在夜總會和幾個人一起玩,所有人都是自願的,這根本不關其他人的事,連媽媽過去都說過,‘嚴打’根本就是一陣風式的抽瘋!你偏巧趕上所謂的掃黃和嚴打,判了四年,流氓罪,可這都是上世紀的事了,我那時還上幼兒園呢!而你現在呢,都2003年了!你有沒有想過振作起來,把生活弄得像個樣子?你成天抽煙喝酒,跟一幫賣菜賣水果的打牌!我去歌廳唱歌掙錢,將來想當歌星,怎麼了?我跳脫衣舞又怎麼了?我願意把我的帥氣,展現給全世界看!無論是誰,他們憑什麼管我?!你成天說我是流氓,現在流氓罪早就取消了。你總罵我不要臉,可我掙的錢你說拿就拿,還動不動就翻我的抽屜!你曾經是道德風化的受害者,可你現在,和當年迫害你的製度,是一樣的霸道不講理!”
“放你媽的屁!不要臉!”老男人的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兩倍,“你往學校帶的是什麼東西?黃色!下流!淫穢!你知道李主任怎麼說的?這是流氓行為!如果你已經成年,把你抓進監獄關起來,都他媽的罪有應得!”
“李主任說的就對嗎?這件事,她完全可以不管,也可以淡化處理。同性戀怎麼了?把錄像帶給同學看看,到底傷害誰了?我覺得李主任不但是個法盲,而且是個酷吏,一點破事就沒完沒了的深究,不整人就不足以顯示出她有權力!這種人的性格,跟張湯、來俊臣差不多——爸,你也是中文係畢業的,我說的那兩個人,你總該有印象吧?”
那個很有力氣的小夥子,和他爸爸辯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內容也越來越精彩。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幾乎有要為他叫好的衝動。然而那聲音,我越聽越覺得耳熟。我看看表,頓時又是一驚,六點二十五了!我趕緊一遛小跑,向小街盡頭的車站飛奔。
“楚泠!你他媽的……”身後,隱約傳來的那兩個字——憤怒,蒼老,又帶著幾許無奈的淒涼——讓我的心悚然一顫。我沒有回頭,匆忙跑向公交車站。
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七點。“你回來得還挺快!”出乎我的意料,媽媽的見了我,居然和顏悅色,一點也不生氣著急。
“同學病了,把他送回家是好事,多做好事不吃虧。人情是最大的本錢啊!”媽媽的話,幾乎讓我當場愣住,偷眼看看旁邊的客廳,爸爸正在看報紙,也沒說什麼。
“哦,可不是嗎。同學的事,能幫就幫一把……”我趕緊隨機應變,順著媽媽的話頭說,隨手把書包放下,洗手吃飯。
“那個同學叫——楚泠,是吧?差一刻鍾七點的時候,我都急得要往你老師家打電話了,要是她不在,那就說明又拖堂了——我還正埋怨呢,才第一天開學,太不像話了!這時候楚泠打電話到咱們家——說話挺有禮貌、挺文質彬彬的男孩——問你在不在家。我說你還沒回來,並問他知道不知道你在哪。他說,他今天下午放學後和你一起打籃球,還有另外幾個同學一起;有個同學把腳扭傷了,你和好幾個同學帶他上醫院,然後把他送到家。——我早就說,上學要好好念書,瞎打什麼球啊!楚泠說他已經高三了,快高考了,哎!這時候還有空打球,他學習不錯吧?我一聽他說話,就知道他屬於那種既文靜又有教養的孩子,學習成績應該也不錯,是吧?平時你可以多問問他高考題的應試技巧之類,對你自己有幫助,別光是瘋玩傻玩……”吃飯的時候,媽媽坐在一旁,樂嗬嗬地嘮叨個不停。
吃完飯,爸爸和我一起——甚至比我搶先一步——走進我的房間,隨手拎起放在寫字台上的書包,掂了掂,又放在桌子上。“剛開學第一天,就這麼沉……”爸爸一邊說,一邊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走了出去。
方才,我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望著爸爸從我的房間走出去,才長出了一口氣。我趕緊關上門,把書包裏的雜誌和掏出來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