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光、碎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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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三年前,2002年9月,我15歲,剛上高中。楚泠和我同校,我高一,他高三。從我上高中的最初一個月,我就一直關注著他,卻不曉得他的名字,他也不認識我。
楚泠是我在日常中見到的男生中,最陽光帥氣的一個。他的個子不太高,但體型很勻稱、健美,容貌清朗可人,眉宇間透著大男孩特有的英氣。
多少次,我呆立在操場旁邊的矮欄杆前,望著他身著閃亮色澤的半袖運動衣,活躍在籃球場上。九月的陽光格外燦爛清亮,天高氣爽的陣風,吹得操場對麵那排繁茂挺拔的樹木“嘩嘩”作響。望著他那仿佛似曾相識的、帥氣與稚氣水乳交融的麵龐,那看上去充滿活力的麥色肌膚,我時而浮想聯翩,時而明明心跳驟然加速卻故作麵無表情,欲蓋彌彰地將視線投向他方……
在他身上,時常佩戴著項鏈——按說,這是違反校規的——打球時也沒有摘下來。項鏈的金屬飾物在陽光下格外閃亮;相比之下,在他的臉頰和手臂上,那些晶瑩剔透的汗珠,時而顯得有些黯然,仿佛“月明星稀”,時而又宛若星月交輝,大大小小的光芒,共同奏響晴空下的美少年樂章……
那些天,每天午飯後,我都會慢步來到操場旁,到處張望。那段時間我腸胃不好,飯後總要出來溜達溜達。每當我在操場看到那個大男孩時,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心安;有時我找遍操場也沒看到他的身影,內心便莫名惆悵發慌。
進了高中,我的朋友一下子少了許多。同班同學沒有誰和我彼此交心,連平時說話也不算很多。我身體偏弱,各種運動都不擅長,光這一項,就讓我和全班的絕大多數男生,共同語言減少了大半。他們放學後往往三五成群湊在一起,不是打籃球就是到校外踢足球,我不參加,也沒興趣湊熱鬧,每天傍晚一個人回家。順便一提,當時我的外表,簡直像個過去的文弱書生,好幾次,都有同學說我“不像個男人”,還有一次,體育老師在課上當眾說我“細皮嫩肉還挺秀氣,跟個娘們兒似的”,周圍同學頓時一片哄笑。
至於女生,我從小就對她們提不起什麼興致,對她們喜歡的東西也幾乎一無所知。平時那些女生也大都不怎麼搭理我。
——隻有他,那個當時還不知道名字的同校大男孩,幾乎是第一次,讓我有種莫名的心動。
平心而論,類似的感覺,我很早以前就有過,隻是不在現實生活中。比如,大約從初一的下學期開始,我開始對男主角很“美形”或者肌肉很好的影視劇,越來越癡迷。這些電視劇,有些是少年男女的愛情劇,但我總在有意無意間把女角完全忽略,隻關注著我喜歡的帥男角色,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我的心也仿佛和“他”們產生共鳴。這些電視劇或電影,既有古裝劇,也有槍戰之類的現代題材,隻要其中有我喜歡的帥哥,我就會出現千奇百怪的幻想:有時候,我幻想劇中最神勇也最帥氣的男主角,就是我自己,仿佛我一下子化身成為電視裏的“他”,親身體驗著飛簷走壁的惡戰,體驗著生離死別的情仇,並且身邊有個帥氣身材好的大男孩和我並肩作戰、形影不離;有時候我又幻想,我最癡迷的男主角,正在經曆著淒絕的死別,或者正忍受著劇烈的傷痛,而我恰好就在他身邊:我可能是他的朋友,和他並排坐在一起,相互傾訴;也可能是他的仇敵,在他最痛的傷處,無情地撒上一把鹽,然後親眼看著他——那依舊無比帥氣的臉——接下來會是什麼表情……
十一前夕,學校照例召開田徑運動會。既然老師要求人人都要參加,我及早報了最省力的跳高和鉛球。1000米、800米長跑,以及400米接力,這些最要命的項目,有相當一些名額,肯定會攤派給那些遲遲不報名的人,對此,我早就很清楚。
運動會那天,天氣格外晴朗。一大早,我照例沒吃飯,每天剛睡醒的時候,都一點也不餓,一點東西也不想吃。多少起晚了一些,時間有點緊,幸好我家離學校很近,小跑了幾步,剛好沒遲到。可是,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我的肚子裏,依然一陣一陣的翻騰,好幾次都有種要幹嘔的衝動——總算被我壓了下去,沒在人前出醜。
此刻,大家早已在操場旁,按班級坐定。運動場上賽事正緊,播音員透過喇叭,哇啦哇啦但又有些含混不清的公鴨嗓音,幾乎響徹雲霄,連同觀眾們七嘴八舌嗷嗷亂叫的助威聲,此起彼伏地魚龍混雜、泥沙俱下。
我冷眼旁觀周圍的同學,多數時候,跑道上沒有涉及本班的賽事,大家歪七扭八地擠坐在一起,有吃零食的,有戴著耳機聽音樂的,有一邊看閑書一邊聊天的,還有些男生女生成雙成對的湊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勾肩搭背。旁邊不遠有個鄰班的男生,上身穿著短袖的校服,兩邊的半袖都高高卷起,露出有些肥胖的臂膀。那家夥居然在寫作業,還不時向教英語的班主任馬老師喋喋不休地問著什麼。——真他媽的會拍馬屁!誰都明白,對於老師來說,隻有分數和升學率才是真格的,其它全是扯淡。
偶爾站起身,看看“馳騁”在運動場上的“健兒”,平心而論,絕大多數同學無論身材還是容貌,都平庸得乏善可陳。有一組正在跑1000米的——天曉得是哪個年級——其中有個“豆芽菜”,晃晃悠悠挪動著外八字步,有點像疲於奔命的老母雞;但他居然不是最後一名,還有個胖子比他落後了將近半圈。至於那個跑在最前的大個子,當他從我們這裏經過時,我看到他那醬色的臉仿佛飽經滄桑,青春痘依稀可見……
“環肥燕瘦各有態”,這句明顯有些尖酸的話,一下子湧上心頭。當天我身體不大舒服,肚子裏一直“突、突、突”的跳,仿佛心髒移居到了腹腔,好幾次險些當場幹嘔出來。
猛然間,我有種莫名的悲哀。周圍所有的同學,無論怎樣,畢竟個個充滿朝氣,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揮霍著年輕的感覺——可是,我呢?
“高一……跳高、跳遠、標槍、鉛球……請到場外做好準備!”聽到喇叭裏的聲音,我忍不住無奈地搖搖頭。
“邵遠,該你了,快去啊!”旁邊的兩個男生同時推了我一把。我站起身,掃了一眼——她們的表情,分明對我完全不抱希望,甚至有種幸災樂禍的冷笑:瞧你這德性,等著給班級丟臉,然後吃不了兜著走吧!
果然,我的比賽成績一團糟。首先進行的鉛球,我是最後一名,我甚至連自己到底投出了五米幾,都沒用心去記。“3班的邵遠,那個二尾子……”隱約聽到身後,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操!”我忍不住嘟噥一聲,也不知是在罵誰。
下一項,該跳高了。忽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和幾個不認識的高年級同學一起,在體育老師的指揮下忙不迭地抬墊子、搭標杆。——是他!那不算很高,卻顯得頎長、矯健的身材,那張幾乎和陽光水乳交融的麵孔……
“你最好把長袖衣服脫了。”快輪到我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那個大男孩的聲音——宛如他的目光、他的麵龐,一樣的清澈。
“我——嗎?哦……”我一下子回過神,有些忙亂地把校服外套脫下,頓時感到身上有點發冷。與此同時,我審視著自己的身體,沒有一點肌肉,和麵前的他形成強烈反差。方才,我一直望著他出神,全然沒想到他會主動和我說話。
“你……你也參加什麼項目了嗎?”話從口出的一刻,我忽然感到,這純屬多餘。麵前的大男孩,一身藍白相間的運動短裝,在陽光下格外帥氣。這樣的裝束、這樣的體格,在校運動會上,怎麼可能不參加?
“他參加不了,處分還沒撤銷。”一旁體育老師一邊和他一起搭好標杆,一邊插了句,“可惜啊!高三文科班本來就沒幾個男生……這學校也真夠奇葩的!”
什麼?處分?我的心,在那個瞬間,幾乎360度大翻個。麵前,那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依然平靜地望著我,目光依然像藍天一樣清澈、溫和。
他是因為什麼受了處分?——這個念頭,從我的腦海中掠過。我知道,按照新上台的教務主任提出的新規定,凡是受到處分尚未撤銷的同學,一律不得代表班級或學校參加任何活動。然而,麵前的大男孩,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一絲遺憾,反倒有股滿不在乎甚至反以為榮的味道。
“6號,高一(3)班,邵遠!”聽到體育老師的叫聲,我連忙上前備賽。跳高時,我慌慌張張地緊跑幾步,在墊子近前胡亂側身一跳,接下來,我明顯感到自己的腿碰掉了標杆。當我瘟頭瘟腦地從墊子上爬起來時,不遠處兩個本班的男生,正對我怒目而視。
我的心頓時一驚。我知道,自己有損班級榮譽,搞不好會觸犯“眾怒”。我本來就算是班裏的“邊緣人”,一旦那幾個最能折騰的男生帶頭欺負我,我很可能會淪為“牆倒眾人推”的角色。——所謂的班級榮譽,有時會成為一些家夥拉幫結夥、找茬欺負人的“正當理由”,對此,我早就看透了。
我紅著臉坐起身,感覺脖子有點不舒服。“不要緊吧?”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過頭,又是那陽光四射的帥氣麵龐,目光仿佛蘊含著磁力。
“沒……沒事。”我忙不迭地從墊子上下來,猛然間心跳驟然加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叫邵遠吧?平時,最好還是多運動運動。到高三,學習忙得要命,我的好多同學,據說動不動就熬到夜裏12點。要是身體垮了就全完了。你說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的他的手,粗壯得有點異常,和他的麵孔乃至衣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就算他酷愛打籃球,似乎也不該這樣。此外,在他略顯起伏的胸前——盡管我看到的,隻是裸露在T-Shirt領口外的肌膚——分明有條傷疤。
“你是……高二,還是高三的?”這句話,我純屬明知故問,說話時完全沒有經過大腦。
“我是高三(6)班的。我叫楚泠。”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輕輕叩動著我的心扉。
——正是這一刻,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我和他人生軌跡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