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
    就在沈氏母子還在不適時宜地反複糾纏之時，一旁的莫星風忽然開了口，這一句較那兩人比起來，聲音並不算大，但其中透出的寒意，卻讓人不得不停下爭執，朝著這邊望了過來。
    “這個人，讓我殺！”
    說著便將孟星魂手中的斷劍，又緩緩抽了出來，橫在手中，欺身向沈星辰這邊走了過來。
    “星風！”
    “少俠饒命！”
    那方才喋喋不休的母子，現下也是驚作一團，沈欺霜隻一味地求饒認錯，沈星辰更是瞪著眼睛，看著那薄刃，輕輕巧巧地便落在了他麵前，微微催動，頸便立即顯出了一道血痕。
    “小……小莫……”
    生死大限之際，是人都會方寸大亂，更何況那沈星辰本也不是何等不凡之輩，縱有些手段心思，到底還是年紀尚淺曆練也不夠。
    “沈星辰，你可是一早便想著要利用我了？”
    “我，我……”
    莫星風把目光落在了沈星辰臉上，看了片刻，森森道：“是，或不是？”
    “不是，星風，我………我真的沒有。”
    “沒有！”又是一聲嗤笑。
    “真的，真的，小莫你信我！”這幾句問話，像是給了對方緩解的時機，沈星辰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喘著氣繼續道：“前些日子，母親得到多情林打算要白妙人性命的消息，我本是想借此做一番打算的。多情林雖然神秘，但我在江湖中對它也略有了解，我聽說近幾年來，有個叫‘絕影’的殺手忽然銷聲匿跡，便由此著手，查出來他似乎與白梅巷的那個教書先生有些往來，這才遇見你的。後來，知你身份，才想著要拿你……拿你……”
    “拿我換你錦繡前程，揚名天下嗎？”
    可惜人在惶恐時候，就算是再想騙人，說辭上還是難免錯漏百出，難以開脫的。
    “我……我絕不是故意加害於你，小莫，小莫，你定要信我！”
    情急之下，也隻有拚死爭辯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我信，隻可惜……我仍放不過你！”
    隻是往往事情若都走到了這個份兒上，通常也都是回天乏術了。
    莫星風手下鋒刃一揮，汩汩的鮮血即刻順著脖子留了下來，沈星辰再站不住，雙膝一軟側倒在地，張著嘴喘了幾聲，卻再說不出半句話來，眼神隨著沈欺霜淒厲的悲嚎聲，漸漸渙散失去了焦距，沒人知道他最後的時刻在想著什麼，或者想起了什麼，抑或是想要說些什麼……
    屍體旁那聲淚俱下的婦人，也沒有哭鬧多久，隻覺後背隱隱一痛，再抹去淚水，低頭一看，已是利刃穿胸，咳了幾口鮮血，也是不支倒地。
    莫星風定定看著地上，不時留出的紅色血漿，緩緩抽回劍來，劍身上也沾染了點點血痕。
    轉過劍鋒又呆呆看了片刻，才喃喃道：“我的劍從不染血，為什麼……”
    淡淡的口氣，像是在尋人問著緣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隻是眼下內力被封，慢了些許而已。”
    耳邊憑空響起的這一句回答，似乎讓莫星風找到了合乎道理的答案。
    “你說得對！”
    反手橫握住劍柄，猛地向下一揮，劍身上殘留的血漬頃刻便都落了下去，再看劍鋒依舊程亮若雪，滴血也無。
    “小莫，我們走吧。”
    “我眼下內力全無，”莫星風慘笑一聲，“怕是走不了了。”
    “你跟我走便是了。”
    “你有什麼打算？”
    孟星魂似乎懂得了他話中之意，續道：“楚天歌此時應該已經來了。”
    “此事你怎會讓他知曉？！”莫星風一驚，轉而又道：“不對，你讓他來，一定不會是為了我被困一事……”想到這裏，麵色忽然大變，驚道：“小孟，你是打算！”自己被困在此乃是始料未及之事，除非早已知曉，否則絕來不及作此安排的。
    “放心吧，現下我絕不會殺他。”
    “這麼說，你之前當真是打算，想要了結了他？”
    “他到底也是多情林的人，你打算離開，若不除了他，你又能走得了多遠。”
    “你殺了白妙人也是因為這個。”
    孟星魂點頭，莫星風輕歎。
    “你籌劃得如此周全，可有想過日後！尹雪衣何等精明之人，就算事初能暫且瞞過他片刻，將來若他查到了事情原委，你又豈能脫身？”
    “至少，他不會立時便去尋你下落。”
    莫星風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曾說過，若沒了你，我留在多情林也沒有意思。”孟星魂見狀，反寬慰道：“此事你無須介懷。”
    “…………真是傻子……”
    莫星風看著他，沉默片刻，苦笑了一聲，終於放下手中利刃，轉而又半跪下來，手指沾了些許地上血漬，起身在麵前牆壁上，留下了“昨夜星辰昨夜風”幾個字，落筆處還勾勒了一柄利劍，鋒芒直欲而出，氣勢十分淩厲。這才與孟星魂一同走出了那密室。
    兩人一路算是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外圍院牆邊上，楚天歌果然等在了那裏。
    “怎麼來的這麼慢！”對方一見到他們，便沉聲抱怨道。
    “遇到點麻煩，小莫的穴道被人封了。”
    “莫星風，又是你在惹事？”楚天歌一聽，果然出言相逼。
    莫星風還未來得及回擊，隻聽得一旁道：“我們方才也一並除了沈家母子，不時定會有人察覺，眼下大家一同出去最是要緊。”
    “內力被封？”楚天歌哼了一聲，“區區一個白妙人都殺得這麼費力，莫星風，你可真夠本事的！”
    “楚天歌，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都別吵了！”就在大戰一觸即發之時，孟星魂忽然厲聲道：“眼下情況危急，我一人無法將他帶離此地，楚天歌你到底幫是不幫？”
    “誰要他幫，小爺自己能走！”
    怎料這二人向來不和，即便是此種情形下，星風仍是不願低頭求援。
    “好啊，那你一人去爬牆頭好了。大不了就是讓人逮住，不日掛在城牆上涼個幾日幾夜，給臨安城裏的人們添些喜氣”
    “楚天歌！！你！”
    莫星風掄起的拳手，眼看著就要砸了過來，卻被孟星魂伸手擋住。
    “夠了！天歌你可記得來臨安到底是要做什麼，我們若是走不了，你隻怕也難複命。”雖止住了星風，這一問卻是轉而逼向楚天歌的。
    “你！”楚天歌果然鎖緊眉頭，咬牙道：“大人若是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
    “他放不放過又當如何？”怎料這一威脅，未起到任何效果，“你若是任由我們留在這裏，你當尹雪衣能饒得過你！”
    “孟星魂，你！”這翻轉一激，卻讓楚天歌驟然輸了底氣，多情林的行事，尹雪衣的手段自是不需多言，愣了片刻後，唯有恨恨嗔道：“要背你背，我從旁攜帶便是，他平日裏那麼能吃，壯得像頭豬似得，誰能帶得動！”
    “楚天歌，你找死！”
    “小莫，別鬧了，快走！”
    情急之下，星風到底也算曉得厲害，雖嘴上叫嚷不停，還是不敢停留太久，忿忿不甘地隨著他二人翻出了禦劍山莊院牆。
    這一路如何避過旁人尾追，暫且不提。十日後，三人總算是平安回到廣陵城中，雙子門這一事，尹雪衣在聽了幾人回稟之後，對其他人也未多做責難，隻留了莫星風一人訓誡。
    “小莫，此番你的心願可是已了？”
    自從當年翠雲峰之行後，莫星風與尹雪衣之間相處便是越來越淡，非必要便不會相見，非要言不會應答。
    幾年下來，已是一貫如此，所以這一問中所含之意，也是不言而喻了。
    “………………”
    “此番行事我也並非未知，讓你去，便知你定會生起事端；不讓你去，又怕你就此介懷一世，再不肯回頭。”尹雪衣見他這默不作聲的模樣，又輕歎一聲，“看來這事我還是做錯了……你且起來吧。”
    見莫星風仍是半俯在地，並未站起身來，又道：“星風，你可知當年，我為何定要取絕影的性命？”
    這埋在雙方心中的死結，終於還是在五年之後，被挑了出來，正如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一樣，看似難以化解，其實也不過隻是欠時欠勢罷了。
    “大人做事，自然是有道理，屬下不應妄自揣測。”
    莫星風說這話的表情，已是與往年間大事不同，雖言語間不願放低姿態，但眉目間卻已全沒了之前的掙紮怨憤。
    尹雪衣也不相逼，隻又問道：“也罷……那我來問你，這多情林的名字是所謂何來？”
    這話幼年時，自己也曾問過，隻不過當時尹雪衣並未回答，隨著年紀漸長，莫星風也便沒有再提問過。如今被尹雪衣這樣反問回來，不由沉靜思慮許久，才緩緩道：“愛恨癡纏皆是罪孽，有情，便會相欠。”
    “很好，”尹雪衣點頭，“小莫，臨安城種種都勿需再提，不管你我之間有何心結，今日就當做了一番了結。”
    “多謝大人。”
    “你此去，可是回過斷天涯了？”
    莫星風不禁抬起頭來，片刻又將目光垂下，隻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也長大了，有些事情，是該說與你知曉的時候了。”尹雪衣伸手將人攙了起來，“隨我來吧。”
    ………………………………
    這一日自星風出來之後，孟星魂便覺他望著自己的神色似有異樣。
    “如何，尹大人沒有為難於你吧。”
    莫星風搖頭，眼睛卻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忽然問道：“小孟，你說你本是姓葉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孟星魂疑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莫星風上下又看了他許久，才道：“算了！難得此番能夠化險為夷，星魂，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言罷不由分說地拉起對方就走，在城中隨便找了個小酒館。一坐下，便招呼夥計上了好幾壇黃酒，任憑孟星魂怎麼勸解也攔他不住，隻能看著他一杯杯地自斟自飲，喝得雖然不算太快，但中途卻一直未曾停歇過，眼瞧著一壇酒已經快空了。
    “小莫，你別再喝了。”
    “好啊，獨飲無趣，你來陪我。”莫星風說著，便將手中酒碗遞了過去，臉上笑微微。
    “你醉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回哪兒去？”莫星風一揚手，又拿將孟星魂麵前的酒碗倒滿了，“你難道忘了，當年你說過，你我皆是無家之人。”
    這話便是全然醉態了，與他相處久了，自然知道莫星風最厲害的地方，在於酒醉之時，也沒什麼癲狂之態，外表是全然瞧不出來，既不赤麵紅身，也不吵嚷哭鬧，不過是臉色比尋常更白些，說些平常不會說的言語，若不是十分相熟之人，到底還真是難以分辨。
    “來嘛，你再陪我喝一會兒，就一會兒。”伸手就要招呼夥計，“老板，再開一壇！”
    孟星魂真真拿他沒有辦法，搶過他手裏的酒碗，仰頭一飲而盡，把酒錢拍在桌上，架起人來就往外走。
    兩人踉踉倉倉出了那小酒館門口時，莫星風還在他耳邊嬉笑著，“靠，小孟，看你平時不言不語地，也是有這麼著急上火的時候，哈，哈哈哈……”
    “你別鬧！”
    宿醉之人自然腳步不似尋常，孟星魂一邊扒著莫星風伸到臉上的手掌，一邊還穩住腳下，免得他摔了下去。
    莫星風卻不依不饒地又把手臂壓在他肩上，訕訕道：“星魂，你要記住自己說的，有我在你便是孟星魂，這輩子都是。”
    孟星魂一愣，剛想開口，反而被對方推了一個踉倉，三兩步急忙跟了上去，卻見莫星風高聲念道：“誰念西風獨自涼，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當時隻道是尋常。”
    言罷，長嘯一聲，仰頭狂笑了起來，笑聲盡處，隻覺後背在被人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下，略微舒坦了些，這才癱坐了下來，‘哇’地一聲將方才積在胃中那火燒似得不快，一股腦地全都吐了出來。
    這是莫星風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露出如此醉態，意識殘存之際，隻記得抱著對方肩膀，喃喃嘟囔了句：“小孟，你知道嗎——江南的桃花，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