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盡力的。
    因為丹尼爾，卡桑德拉從她狹窄愚拙的世界裏，一步步走了出來。在他那樣敏感細膩的人麵前，她什麼都藏不住。也許她真的不應該武斷地，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劃得清清楚楚。
    時間還是一天天地走，中庭裏的薔薇已經凋落，攀在束柱上的藤蔓綠得發油，偶爾能聽到幾聲蟬鳴，攪在炙熱的陽光裏，讓夏的氣息越來越濃。
    文森特依舊是懶散困倦的模樣，要麼睜不開眼，要麼就幹脆趴在桌上，呼呼地睡。難得清醒了，教上幾句，都說得心不在焉。卡桑德拉有時候不禁懷疑，文森特是不是真的和他們一樣，什麼特長都沒有。
    大多數時候，是她和丹尼爾兩個人，待在屋子翻些無關緊要的書，有事沒事說兩句話。
    “每年這個時候，是裏蘭最熱的季節。挨過去到了初秋，天氣一涼下來，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悶。”
    卡桑德拉瞟一眼文森特，他依舊在埋頭酣睡，“在灰色地帶，夏天比這裏還要更燙一些。”
    “我以為那兒即使到了該熱的季節，也不會特別灼人。”
    “因為森林讓夏天很潮熱，一旦到了冬天，特別冷的那段時間，還會飄雪。”
    丹尼爾像第一次聽到似的，新奇地點頭回應。自上次後，她和他熟絡不少，話也多了。沒事的時候，約著一起出門。碰到像今天這樣，文森特悶睡不醒的情況，還會拎上露易絲，早早地跑去瞿廊用餐。
    “哥哥”，露易絲扒開門，露出一個腦袋，輕聲輕氣地說：“快出來，今天可是學院的大日子。”
    卡桑德拉和丹尼爾好奇地對望一眼，拖開椅子，貓著腰踱出房間。
    “什麼日子？”丹尼爾問。
    露易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們不知道，今天是異能展示嗎？”
    經露易絲這麼一提，卡桑德拉恍然想起，她似乎聽約瑟芬說過，隻是當時並沒放在心上。而文森特這兒，更別指望能聽到什麼風聲。
    “你們的導師真古怪，露易絲來這裏這麼多次，就瞧他清醒過兩次。連異能展示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你們！”
    丹尼爾望向側廊盡頭，無可奈何地說：“他最近應該很累。”
    累嗎？卡桑德拉露出和露易絲一模一樣的表情，說不定文森特在他們休息的時候還偷偷摸摸地做點什麼，然後專撿上課的時間，補補瞌睡。
    丹尼爾笑笑，並不在意文森特的行為，被露易絲拉著胳膊，急匆匆地拐出側廊。卡桑德拉走在最左邊，從束柱的縫隙中，看到了人群。
    露易絲捉著懷裏的短毛貓，一蹦一跳地：“哥哥，快些，已經開始了。”
    丹尼爾應和著，衣領被她扯歪了一截，肩膀直接傾向前方。
    西爾維亞學院的異能展示幾十年一次，邀的都是聯盟裏數一數二的貴族世家，個個都有話語權。像卡桑德拉和丹尼爾這樣的等級，自然沒有展示的資格，隻能來湊個熱鬧，開開眼界。
    她從沒來過西亞廣場，以為廣場應該是開闊空曠的。可西亞廣場卻是一個平坦的圓，一半被拱頂間架遮住，一半露在陽光下。圓心是一座噴池，池中央立一柱浮雕，刻得大概是個人的模樣，將光與影的兩半分開。拱頂間架高而寬，側邊被階廊裹住，低而窄。
    間架的縫隙射進一束束整齊的光，折出間架的影子。卡桑德拉踩著影子走向人群時，看到了本。
    他伏在束柱上，如艾米瑞達之前介紹的那樣，身形像極了一隻壁虎，牢牢地粘著，根本不會摔下來。健壯的手臂高揚，奮力一躍，飛來的鐵球穩穩地落在他的手心。
    “嘿，本！”艾倫站在噴池旁，揮著手臂朝他大喊。本扭頭，一掄胳膊，狠狠地把球扔了出去。
    鐵球筆直地飛過噴池，沾了幾滴水珠，快要“磅”地摔在地上時，艾倫一個閃身，雙手護在懷裏。他眯著眼睛笑，吃痛地揉著肩膀，“力氣真大。”
    腳下猛地一晃，卡桑德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裏蘭的陽光毒辣地射在她的頭上，她茫然地抬頭一望，才發現自己竟然被移到了廣場另一邊。
    火牆霍地聳起，將所有人圈在原地，動彈不得。“小心！”丹尼爾護住露易絲，把卡桑德拉拉向身邊。眨眼，刺目的紅轉為清冷的白，原本高聳的火牆凝固成冰，“啪”地一聲，碎成無數的珠子，滴滴當當地在廣場上翻滾跳躍。
    原來這就是空間移動啊，卡桑德拉眺向浮在半空的少女，她旋繞著轉身落地，雙手一合，卡桑德拉一群人和那碎了一地的珠子又重新轉回了間架底下。
    她彎腰，剛拾起一顆，露易絲就湊過來，好奇地瞪著，“卡桑德拉姐姐，這是小冰球嗎？”
    “嗯”，卡桑德拉打開手心，露易絲還沒來得及捏，就眼睜睜看著小冰球“嗖”地被吸向空中。“可惡！”露易絲氣得跺腳，憤憤地瞅向布蘭登。
    布朗登自然是看不到小丫頭怨憤的眼神，正悠然地擺動手指，將浮空的小冰球拚出各種圖案。卡桑德拉雖然不喜歡布蘭登，卻不得不承認，他華麗的技能的確讓人看得入了迷。
    “哥哥”，露易絲忽然溫順地擰著丹尼爾的袖口，翹著下巴看向前頭。卡桑德拉不解地轉向露易絲，她嘟噥著：“沒想到會是父親大人親自過來。”
    丹尼爾和露易絲是克羅夫特家族的後代，學院既然邀請了貴族世家，那必然也有他們。所以丹尼爾和卡桑德拉告別時，她並不意外。他愧疚地眉頭，換她諒解的一笑。金色的短發攢動在人群裏，不一會兒就站到了最前方。
    層層疊疊的冰球，把那抹金色的背影掩得模糊朦朧。紅色的火焰忽地掠過她的額頭，她驚得猛地往後縮緊身子，目光追著那束紅光，火焰攏成一隻鳥的形狀，扇動灼熱的翅膀，撲騰地在人群頂上盤旋，然後迅速地沒進間架。
    一隻，兩隻，三隻，她踮腳去數，或停著不動，或極快地穿梭，或噴著火焰，或凝固成冰。
    卡桑德拉正數得起勁，頭發被人往後輕輕一揪。她轉過去，約瑟芬長長的眉須拂過她的眼睛。
    “噓！”約瑟芬將手堵在她唇前，拉著一愣一愣的卡桑德拉鑽進束柱的影子裏。
    她狠掐自己一下，激動地小聲叫道：“約瑟芬？！”
    約瑟芬逮著她的頭發，摟在懷裏，“當然是我，我可是從你一進來就一直看著你了。”
    卡桑德拉想他，好多次都忍不住想偷偷溜去看他。在她做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夢，遭遇了那個可怕的鏡像後，她更想待在他身邊。每每驚醒過來，顫栗地待在黑魆魆的屋子裏，她瞥一眼熄滅的燭台，以為身邊會坐著約瑟芬。
    約瑟芬捏著她的臉，和捏皮球似的，輕輕往外拽，“好像胖了一點？”
    “嗯。”自從在格萊屋外和約瑟芬分開，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她有時跟著艾米瑞達他們，有時和丹尼爾露易絲一起，在餐廊飽嚐不少美味，要是不長點肉，才真的奇怪。
    卡桑德拉也學著約瑟芬的模樣，揪著他的胡須，捧在臉前，“好像瘦了一點？”
    約瑟芬皺起眉，投降似的搖頭，“最近太累了。”
    “是因為異能展示嗎？”
    “學院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忙。”
    卡桑德拉抿嘴，不知道說什麼，隻能微笑。
    有時候她真的很怕。怕約瑟芬一夜之間徹底蒼老，他蒼白無力地躺在床上，她已經聽不清他嘴裏說著什麼。她怕自己閉眼睜眼之間，握著的那雙大手，就失去了溫度。每一次見麵，他的臉色越來越差，手背上的斑點也越來越深，金色的眼眸裏多了一層濁黃，她看得心疼，卻從來不敢開口問。
    “精彩吧？”
    “精彩。”
    “我在這裏參加過四次異能展示會，冰與火，時空轉換，有些東西都沒有變，隻是人變了。”
    約瑟芬活了近三百年，經曆過卡桑德拉難以想象的滄桑，那些有趣的、駭人聽聞的故事，都是很多年前，他看過的、聽過的。
    “我沒和你說過吧？”
    “什麼？”
    “這個學院。”
    卡桑德拉搖頭，等他說下去。
    “西爾維亞家族，是從布裏奇斯預言者世家的衰敗中誕生的。西爾維亞·索多爾就是這個長壽家族的第一人。”
    卡桑德拉不禁回憶起格萊屋的暗室裏，那張幽暗陰森的落地長鏡：“索多爾？”
    “對”，約瑟芬肯定地回答道：“就是索多爾鏡。索多爾祖母在生下我的父親和姨母後，就消失無影。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魂飛魄散。留下兩個背負詛咒的孩子，睜開一金一藍的瞳孔，啼哭著，看著這個陌生而蒼白的世界。我的父親和姨母頂著世人詭異的目光，在延綿不絕的議論聲中長大成人。他們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那座古舊斑駁的鍾樓裏爬出來，記得房間裏落滿灰塵的大床旁邊，散了一地的血跡。”
    “那是父親和姨母對祖母全部的記憶。他們不知道，祖母在魂飛魄散的那一刻，頑強地活了下來，她碎裂的靈魂全都藏在那麵鏡子裏。很多年後，他們拂開灰塵，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喊著她的孩子們，她哭泣地站在他們麵前。她孤獨地留在那裏，寂寞地沉睡了幾十年。”
    “那後來呢？”卡桑德拉迫不及待地問。
    “後來，父親和姨母將她搬出鍾樓，擺在家中一間不透光的屋子裏。就是從那時候起，索多爾鏡開始顯露與眾不同的地方。它能判斷一個人是否擁有異能，能折射他的未來和過去。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聯盟那兒，他們開始正視這個曾被世人唾棄的名字。”
    約瑟芬苦笑著：“聯盟深知血族的厲害，也明白異能者在對抗血族中發揮的巨大作用。所以他們不遺餘力地構建了這個龐大的學院，賜給父親和姨母貴族的封號，以西爾維亞之名，讓賽多斯大陸上所有的異能者有了歸宿。”
    “那西爾維亞之門呢？”
    “祖母老了，她稀薄的靈魂殘留在鏡中，撐不起過分的勞累。於是煉金術師通過提煉索多爾鏡，分離出了西爾維亞大門。”
    卡桑德拉挽起衣袖，輕輕觸摸手臂內側的榮耀印記，她從約瑟芬漸漸哀傷的麵容中，隱約窺探到這段艱辛的往事。
    世人都把所多爾鏡當作西爾維亞的靈魂，卻從來沒人告訴她，那裏麵住著的，是約瑟芬的祖母，西爾維亞家族的悲哀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