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大夢十年  大夢十年:【第十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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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年。
    春寒料峭,外使進城,車馬浩蕩,雨雪霏霏。
    薛琳琅久居府宅,對外界之事知之甚少。天寒地凍,他不知為何遊蕩到宅院內。
    院門高牆難掩屋外的喧囂,薛琳琅推開門,一隊車馬從他府前經過。
    薛琳琅隻覺得眼熟,隨口問了一句旁人。
    “何事如此陣仗?”
    “新國號頭一年,說是西域來的外使前來朝賀。”
    薛琳琅像是被刺骨風雪灌了全身,說不清是喜是悲。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顧長樓回來了。
    薛琳琅跌跌撞撞趕往外使府。
    那人披著白絨雪衣,發如墨海傾瀉在腰間。薛琳琅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心中酸楚,如鯁在喉。
    兩人之間不過一丈之遠,卻仿佛已經闊別三生。
    “顧長樓!”
    那人正邁上台階,聽到喊聲,腳步微滯。
    徐徐轉生,卻是一張陌生麵孔。
    薛琳琅驚訝不已,眼前這個外使節不是顧長樓。
    “你是何人?”
    薛琳琅瞬也不瞬。
    “我找顧長樓。”
    麵前這人饒有興趣地側了側頭。
    “我就是。”
    薛琳琅一時發懵,半晌才輕蔑笑道:“你當我沒見過西域外使顧長樓嗎?他可比你長得好看多了……”
    “看來閣下不知……”
    對方語氣漸冷,薛琳琅聽得仔細。
    “我西域外使生來便要兼任國教教主一職,曆代教主,每一個都叫顧長樓。”
    薛琳琅一臉木然,無言以對。
    見薛琳琅似是無話要問,新外使便顧自進了外使府。
    “等等!”薛琳琅快步上前攔在那人身前:“我要找的是去年住在這裏的顧長樓。”
    新外使勾了勾唇角:“西域外使一朝隻有一個,不到身死是不會出現第二個外使的。閣下要找的那位,已經不在了。你就算搜遍整個西域,也隻有在下一個顧長樓。”
    似是被雷電劈中,薛琳琅靜立於風雪中,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顧長樓死了。
    不,顧長樓就站在他眼前。
    可這個顧長樓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顧長樓。
    不知在外使府站了多久,更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站著。
    夜色襲來,府裏出來一個婢女哆嗦著度到薛琳琅身邊。
    “公子,外使大人請您進去呢。”
    薛琳琅不明緣由,隻得跟著婢女進去了。
    眼前景物薛琳琅看得比這府裏的任何人都多,多年居於這裏,處處都沾有顧長樓的氣息。
    即便天寒地凍,即便多日未見,還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隻屬於顧長樓的氣息。
    所以薛琳琅絕不信他已經死了。
    婢女說外使在書房。薛琳琅輕車熟路,進了書房,隻見外使一臉驚愕地看著他。
    薛琳琅皺皺眉,以示不滿。
    外使遞上一卷畫軸。
    “你便是薛琳琅?”
    薛琳琅應聲。猶豫著接過畫卷,徐徐攤開。
    畫中人一臉閑適,蹺腿坐在木椅上,麵前是一方擂台,台下佇著一麵旗,旗上書:兵器譜排行賽。
    薛琳琅覺著這畫中場麵十分熟悉,畫上之人更是分外眼熟。
    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兵器譜排行十年一換,這畫中景象應是十年前的兵器譜大會,而這畫中懶懶散散坐於木椅上的人正是身為武林盟主須得主持大局的自己。
    薛琳琅又驚又喜。
    “你怎會有我的畫卷?”
    外使一臉冰霜,抬手指了指桌上放置的一隻烏木箱。
    薛琳琅心下忐忑。
    打開烏木,層層疊放的畫紙引入眼簾。薛琳琅顫抖著手將一箱畫紙捧出。
    冥冥之中,如有神意。窗外送來一陣長風,薛琳琅捧在手上厚厚一疊畫紙被風層層吹散起來,又一張張飄然落下。
    紛紛揚揚的畫紙,張張入目,如往昔流年重新在眼前流淌了一遭。
    畫中人或喜或悲、或笑或怒、或行或立,張張細膩如生,皆是薛琳琅。
    薛琳琅眼眸溫熱。
    “顧長樓善丹青,就連宮廷畫師都自歎不如。”
    “你把六公主畫得太美了些,反倒失了真。”
    “琳琅。你要知道,所謂真心於你於我都隻是累贅。你我身上皆有重任,若是被那一絲真心牽絆,就會釀成大禍。”
    薛琳琅一張張揀起畫紙,抬起頭來,正對上新外使冰涼的眸子。
    新外使沒再多說,隻慢慢伸手扯住背後的幕簾。
    薛琳琅睜大了眼,怔怔看著幕簾緩緩落下,被幕簾遮擋之下的陣容一覽無餘。
    幕簾掩蓋著的牆上掛滿了薛琳琅的畫像,有些還題著字,卷卷精美,細膩仿真。
    薛琳琅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新外使卻先開了口。
    “你要找的便是這作畫之人吧。”
    薛琳琅落寞點頭。
    “他在哪裏?”
    “他若沒死,今天站在這裏的便是他。”
    “你胡說!”薛琳琅單手撐在桌沿:“他怎會死!”
    外使麵帶猶豫,終是娓娓道來。
    “西域曆代出現過無數個顧長樓,我們都隻為西域聖主而活。順他者生,逆他者死。你要找的那個顧長樓,違逆聖主之意行事,白白錯失了覆滅中原的大好機會,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薛琳琅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外使清掃一眼,顧自歎息。
    ……
    “薛琳琅,我原以為他隻是敵不過你才放棄了這個大好機會,如今看來,他敵不過的,是一個情字。”
    薛琳琅神思恍惚,像是聽過了一場戲,戲到頭了,仍是恍恍惚惚,不甘結局。
    自己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可能,卻從未想過若是天人相隔。
    薛琳琅覺得奇怪。明明五髒六腑糾結著的本該是一生不會散去的情結都被掏空了,雙眼卻幹澀明亮,全無一絲苦澀。
    連哀傷都沒有,隻是心慌失措。
    我原先預想,你若恨我,我便求你原諒。你若愛我,我便陪你白頭。你若不願見我,我便等你釋懷。
    可是顧長樓,你若是不在了,我這一生,便隻剩惶惶無措。
    ……
    四月清明。
    薛琳琅在酒肆喝酒,新外使作陪。
    酒醉間,薛琳琅一聲一聲喚著顧長樓。
    過去幾個月,薛琳琅從來隻對新外使稱外使大人,縱然今後還會出現無數個新的外使,無數個新的顧長樓,可他口中的顧長樓,隻喚那一個人。
    外使好奇。
    “你既這般放不下,卻不見你表露半分難過。上個月去西域接六公主回朝,你親眼見了他的靈位卻也跟沒見一樣。”
    薛琳琅哼笑一聲,單手支著下巴。
    “外使大人可知,當年他就是站在這裏,告訴我他再也不要見我。那時我隻當他是氣急,還想著他總會消氣的……”
    薛琳琅覺得自己明明頭腦清醒,嘴上卻語無倫次。
    “可原來是真的,最後一次見他,竟然是真的。他早就準備放棄了,他早就決定去死了。他說他不願再見我……因為他根本就見不到我了……”
    薛琳琅哽住聲。
    “隻是,顧長樓他怎能隱藏得那麼深?”
    “他至死都不承認他愛過我。”
    說罷,舉起一根筷子指向外使。
    “你說,我怎能為這種傷心難過,我怎麼能……為這種人掉眼淚……”
    外使不語,眼看著薛琳琅趴在酒桌上沉沉入夢。
    ……
    剛入秋,薛琳琅帶著外使去戲樓觀戲。他本無意看戲,隻當是找事消磨。
    還沒開場,外使便問觀的是哪出戲。
    薛琳琅這才凝神看了一眼。
    戲子登台,雪白戲服,手持銀劍……
    “西聖王祈雨。”
    外使點點頭,不再多問,一場戲後,終於忍不住道:“這西聖王究竟是何方神聖?怎的戲樓裏演的是他,說書人說的是他,藝坊裏唱的也是他?”
    薛琳琅一陣酸楚。
    縱使西域每一任外使都叫顧長樓,但西聖王隻有他一個。
    顧長樓,你雖未能覆滅中原,可你的名字已經融入中原骨血,世代傳唱。
    可是顧長樓,你從未坦誠心跡,就連天下人也都道西聖王深得民心,唯獨武林盟主視其為眼中釘。
    薛琳琅驀地心驚,回過神來,終於淚眼滂沱。
    這人世無論過去多少年,世事變遷,我都不可能再與你有任何交集。哪怕在青史中,野記裏,你我也永遠都是水火不容,背道相馳的境地。
    冬季一日清晨。
    薛琳琅在銅鏡中看到自己鬢間似是染上一抹白霜,忽覺時光如注,早已傾瀉而去。
    而自己一直以來執著於情,執著於念,追逐在顧長樓身後,竟忘了人生苦短。
    如今那人不在了,薛琳琅才終於事事透徹起來。
    大夢初醒,已是十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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