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一夢千重 雪霽傾城 第一章 風雪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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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寒冷的夜,灰暗的天,蕭瑟的風。
天上忽然飄下雪花。
下雪了。
我望著天空彌漫的雪,想到有個地方終年大雪不化,卻想不起來是哪裏。想到淩灼華,她說碎雲山上四季如春,花開成海,卻從來不下雪。
那一晚,我夢到了她。夢裏她微笑著對我說,她終於和他在一起,她如願以償。
獨闖青穿部族刺殺首領,有人說她被朝廷捉拿,已秘密處決;有人說她從此隱姓埋名,身處江湖之遠;而禦雲樽告訴我,其實淩灼華已經被葬在了鳳千闌的棺槨裏。
他的人找到她時,她身受重傷,千裏奔襲,早已奄奄一息。
生不同衾,死同穴。
所以她讓人挖開了鳳千闌的墳,將自己和他葬在了一起。
凡人皆有一死,這沒什麼。
可她是淩灼華,我不能接受她竟敢這樣去死,我覺得她真是厚顏無恥。
我時常想,她死的那一刻,可想到我,想到我時,良心上可曾不安。
我低下頭,忽然有些懷念,懷念淩空盛開的鳳凰花,豔豔如火的紅裙,翩躚起舞的身影,還有搖晃搖晃出麵的笑,仿佛彌漫著花香。
“蒼國極少下雪,這是十年來的第一場雪。”
我回頭,看到櫻花樹下的禦雲樽。
櫻花的樹葉已經全部凋零,隻剩下尖銳的枯枝。
雪花如柳絮,在他身旁紛紛揚揚落下,我看不清那一張臉,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深沉到深邃。
我站在大雪中,他緩緩走過來,望了我許久,雪花漸漸落滿他銀白的發,他才歎息道:“你還是要走。”
他極少歎息,我沒說話,他牽起我的手,低聲道:“別走。”一顆雪花落在他細長的睫毛上,
他的手又冰又冷,全無生氣,我沉默的搖了搖頭。
他握著我的手一緊,眸色驟深,我抽回手走出去,他突然從身後抱住我,再次呢喃了那兩個字,“別走。”
我還是沒開口,有些話說了不如不說。
過了很久,聽到他在我耳邊緩聲說:“留在我身邊,從今以後,你不用顛沛流離,不再無枝可依,我會護你一世安心,對你予取予求。”
我心下一跳,頓時啞然。
禦雲樽一向霸道,心思深沉,從不輕易坦露心跡,便是說到自己年幼時被墨輕情所棄,也隻是容色淡淡,幾句話帶過。而此時,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沉重的聲音在耳畔回響,強有力的手臂緊緊箍在胸前,手心一緊又鬆,遠處山嵐青謐,漫天風雪。
“這不像你,區區睢染,承受不起黛王的這份心意。”我極盡嘲弄的說,想拉開他,可那兩隻手卻如同桎梏。
他用力抱著我,“別執著了,過去於你已經沒有意義。”
耳邊聽著禦雲樽的話,我怔了許久,他口中竟也會說出這般規勸人的話,實在稀奇。
歎了口氣,我才道,“我放不下,就算隻是個隱約的影子,可我就是做不到讓他一個人被埋在雪山裏。”
“事過境遷,你什麼都改變不了。”禦雲樽的語調徒然降溫。
我垂眸,沉默。
禦雲樽突然鬆手,“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有人想讓你做他的刀。石室中對你下毒的人,並不是淺風。”
我很驚訝,沒想到他會告訴我這些,雖然我已經知道。
片刻後,他說:“這個世上我忌憚的人不多。”
我定定道,“你不必幫我,也別攔我。”。
“我救過你,不止一次。”身後傳來禦雲樽深沉的聲音,“黛國深夜的街頭我救過你,九泉聲中你墜樓時我救過你,問石山莊的懸崖邊我救過你,雨夜深山中我救過你,地下石室中我救過你,霜塔的火海中我救過你,蒼國地牢中,救你的人還是我!”
他的話一聲聲砸在我心上,我猛地轉身看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帶著冰冷的譏諷,“你既要算,今日我便與你算一算。黛國深夜街頭你救我是東籬設計;九泉聲中推我墜樓的人是你的手下;問石山莊中設局毀我清白的人是你的妹妹禦雲娣;雨夜深山中設計讓你我相遇的是淩灼華;地下石室中你救我是為了盜取蒼國行軍圖;霜塔火海更是你自導自演的一出戲,連蒼國地牢中想殺我的人,都是你的長姐!”
深吸一口氣,狠狠道:“禦雲樽,我該如何報答你?”
我們對望著,眼神激烈交鋒,最後他先開口,是那樣雲淡風輕,“亂我心者,殺;惑我心者,殺。有無數次,我都可以讓你死,可你卻還活著。睢染,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我突然怒了,上前兩步一下扯住他衣領,恨聲道:“禦雲樽,你真是個混蛋。”
他卻笑了,一把扭住我的手,非常用力粗暴,“我說過,我對你很仁慈。”手指溫柔的輕觸我的臉,靠過來封住我的嘴。
那個吻很短很淺,在我還沒做出反應前,他就退了回去。
他突然這樣讓我感覺很無語,心中十分怒意突然變成五分慍怒,心裏不自覺的湧起那種說不清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恥辱,麵沉似水道:“仁慈到給我下毒,讓我給你殉葬?”
他說:“隻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死。”
我沒忍住,對著他吼道:“你連自己什麼時候死都不知道,拿什麼來保證我的生死!”
禦雲樽猛然上前抱住我,“我會找到冰魄草。”
我一動不動任他抱著,突然覺得很疲倦,“禦雲樽,事已至此,你就不能對我真誠一回嗎?且不說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便是有,你花了二十幾年找尋無果,我又哪裏還等得起?”
禦雲樽整個人僵了一下,卻沒開口,我不由歎道:“你在雪山裏救的那個孩子,她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夜晚,所以你將她留在了那裏,她背上的圖騰,是青鸞一族的圖騰……”
他冷聲打斷,“別說了。”
我沒有理會,“我一直想不通,若我也是青鸞族人,為何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身上從未出現過那樣的圖騰,直到在蒼國地牢,我的背上終於現出了圖騰,而且到現在也沒有消退。所以我在想,這個圖騰的出現,應該就是預示著這個人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
“我不確定,其實你是否也沒想到,我的毒會發作這麼快?不知道我還有多長時間,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我想時間總不會太長。”
禦雲樽環在我背上的手忽然,我感覺到有些喘不上來氣,於是停下歇了歇,才繼續說道,“禦雲樽,我也隻是個普通姑娘,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麼矜持。你一次次救我於危難,也確實待我與別的女子不同,午夜夢回時,我也會想這是不是真心喜歡?可每每到頭來,也都是你給我當頭棒喝,叫我清醒,讓我知道自己那些不該有的念想是多麼可笑。”
他抱著我的手越來越緊,我幾乎感覺到了窒息,但話已出口,我還是想說完,“石室裏,你為我揮劍而戰,撐起一片天地,生死之間,我竟沒有丟下你獨自逃走時,我就明白,我動心了。卻不想到頭來還是一個局,為了冰魄草,你甚至對我下毒。禦雲樽,你不會知道彼時我心中是個什麼滋味。”
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欺騙,叫我情何以堪啊?
話音落下,四下寂靜,雪花無聲飄落,。
時間緩慢流逝,長時間的沉默,按在背上的那雙手也從用力到無力。
“利用你,隱瞞你,給你下毒,讓你與我生死同命……對你做過的事我不後悔,但我可以補償你。我可以讓你做我的王後,一身榮光,無上榮寵。就算沒有冰魄草也沒關係,你活多久,我活多久,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死,不會讓你給我殉葬。”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聽他說完這番話時,不知為何,我的心竟抽得很厲害。
重重閉了閉眼,我用手臂擋開他時,竟感覺到一種艱難和惘然,目光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睢染,別以為我不會殺你。今夜你敢踏出山門,我就不會容你。”身後傳來他聲音時,我已經走出去很遠。
不能為我所用者殺之的道理我都懂,更何況我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隱密,我從未奢望他會網開一麵。
一陣寒風呼嘯而掠,寒意刺骨,我渾身一凜,驀然回首,卻看到禦雲樽還站在原地,冰雪飛舞,那個紫衣白發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眼神甚至憂傷,可這是無法想像的——
他是禦雲樽,是殺伐決斷的黛王,沒有什麼能讓他脆弱。
但後來很多年,我都忘不了那個身影,那雙眼睛。
我一個人走在冰天雪地裏,心頭慢慢飄過一些人的影子。
夏九悠,東漓,鳳千闌,淩灼華……
記憶回溯,我想起歸雲台的櫻花樹下,悠對我說:無根之水,最是幹淨。他要我放下過去。
泠花宮夜襲南宮世家時,東漓飛身擋在南宮泫麵前,被柳青箏一劍穿心,我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時,東漓說我明白她。
日光之下,鳳千闌一身銀白盔甲從院中走來,臉上的笑宛如月光流水。幽暗潮濕的地牢裏,淩灼華緊緊抱著我不肯鬆手,我甚至還記得她在我耳畔說話時吐出的氣息……
一怔,我頹然的停下腳步,他們都不在了。
世間唯有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離別,偏偏唯有死別不得不承受。
深夜寂寥如斯,隻有自己知道,每一串離開的跫音,都是一次山呼海嘯,天崩地裂。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