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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8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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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墨鯡最近總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他總是記不太真切一些事物。
    墨鯡到現在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做墨鯡。其他的事物入目幾時就忘得一幹二淨,就像魚一樣。
    而這就使得他看周圍就像是在看黑色的世界,如同自己的名字一般:墨,黑色,渾濁,彌漫在空氣中,飄渺得籠罩著他的整個世界。說不定他眼前正有一頭野獸,近得要咬掉他的鼻子,他也隻會一 頭撞上它的獸牙。
    墨鯡又開始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了,他又想到自己是一尾黑色的魚,在一灣靜如玻璃的水中緩慢得擺動自己的魚尾。
    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穿行在冷冽徹骨的水中,冰冷的觸感拍打著自己的神經,一股又一股鮮活美麗的瞬間在腦海裏劃過的感覺。
    很奇怪,這時刻,自己明明是一尾魚,卻記得很多事情。
            他正暢快得在自己的思緒中遊走著,耳邊的聲音卻執意要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
    “七號病人,七號病人!這次的治療已經結束了。”
    墨鯡緩慢得抬起自己的眼瞼,眯著眼,看著這個他並不熟悉的世界。
    房間內,一塵不染,自己的病服,一塵不染,亮得他很不舒服,就如同在一雙漆黑的眼睛中點燃一盞明亮的燈一樣,隻會讓人心生恐懼。
    墨鯡直起身,腳尖像跳芭蕾舞一樣點了一下地麵,又馬上縮了回來,又緩慢得放下去,感受著如同在夢中的觸感,冷冽,徹骨,隻不過沒有那鮮活如同血脈般的記憶,噴湧而出。
           <二>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墨鯡正享受著這快感時,聽著門“吱—”得一聲被推開了。仿佛一聲沉重的歎息,歎息時光太快,歲月太長。
    墨鯡抬頭,入目的是一個中年女人,正緩緩的推動著門旋轉著。
    墨鯡直愣愣得瞪著她,仿佛害怕一眨眼,身前的這個人就化作濃墨,消散在了空氣中。
    墨鯡的心有點疼。他不知道這人是誰,隻是莫名得覺得記不住她,心會疼。墨鯡想奔向她,撲進她的懷抱,懶懶得聽女人哼歌謠。
    墨鯡急忙把腳放在地上,驚喜的觸感從腳底傳來,柔柔的,如同記憶裏女人的嗓音。
    墨鯡低下頭,地上儼然是一片草地。嫩綠的草糾纏上墨鯡蒼白的腳。病態的白色皮膚下是一條條青色的血管,在雙腳上均勻地分布著,排開著,瘋狂的席卷著,蔓延著,纏上他的腳裸,如同地上的草一般,如同自己的記憶一般,滋長的,一次又一次衝蕩著自己的靈魂。
    一瞬間,僅僅一瞬間,墨鯡覺得臉上,水漬微涼。
    “墨。”頭頂上,傳來女人溫和得嗓音。墨鯡望向她的眸子。
    “墨。”又是一聲平靜的呼喊,卻讓墨鯡沉浸在女人墨綠色的眸子裏,沉靜在這墨綠色的汪洋裏,不願掙紮醒來,就想這麼一瞬間,一分鍾,一生一世,靜靜得躺在這女人墨綠色的眸子裏。
    墨鯡在腦子裏追尋著這墨綠,觸及著大腦深處,悠悠得蕩起一首歌:我在等一分鍾,或許下一分鍾,看到你閃躲的眼。
    “媽。”
    墨鯡扯著沙啞的喉嚨,瘋狂得腦海裏搜索著關於這個女人的記憶,低低得喊出了一個字,周圍,萬籟俱寂,仿佛一浮生,這女人和墨鯡期盼的聲音總算脫口而出,溫暖如春。
      <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女人微笑得看著他,墨鯡小跑著撲進女人的懷裏。
            那條河流仿佛在倒退著,隻有那條魚,還在緩緩的飄散在水中,觸摸他能夠碰到的記憶。
    墨鯡幸福得閉著眼,貪婪得享受著在女人懷裏的時光,周圍的花海旋轉著,旋轉著,仿佛像時鍾轉動一樣,旋轉著。
    等墨鯡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身在一條小巷裏了,女人也不見了,隻有周圍一群孩子圍繞著自己。
    “砸死他,砸死他!”一個小男孩耀武揚威得拾起一塊石頭,狠狠得向墨鯡擲去。其他孩子也紛紛效仿,抓起自己周圍的重物扔向墨鯡。
    墨鯡望著眼前這場撲向自己的流星不知所措。
    “砸死這個神經病,砸死這個白癡!”
    “他有什麼資格活在這裏啊!”
    “弄死他好了!”
    各種咒罵鑽進墨鯡的耳朵裏,仿佛有什麼東西把他的腦袋狠狠得劈開,然後塞進去。一句有一句汙穢的話傳進耳朵裏,在大腦裏連綴成一條條晶瑩的水滴,帶著滾燙的溫度,奪眶而出。
    墨鯡緊緊得抱住自己的頭,咂吧著嘴巴,卻沒有一個字能從唇邊滑過,他隻能大聲地哭喊著,護著自己弱小的身體,感受著臉上聯絡成的一串串水珠,所過之處,留下一點點透亮而斑駁的痕跡。
    忽然之間,一個身體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同樣得瘦弱,穿著一條收悉的白色長裙,如同一片雲,為墨鯡遮擋這一切風風雨雨。
    她隻是彎下腰,輕輕的抱住墨鯡,走出這群孩子圍成的圓圈,沒有說一句話,任由墨鯡在自己的肩頭微微顫抖。女人抱著墨鯡,穿過一條條小巷,穿過一條條街道,從萬家燈火,走到燈火闌珊。
    女人抱著他走回了一間屋子,輕輕的把他放在椅子上,嚴肅的望著他。
    “墨。”
    墨鯡聽見她的呼喚,用手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望著她。
    女人墨綠色的眼睛,回蕩著一絲心疼,她眼裏折射這墨鯡可憐兮兮的小臉。
    “墨,是媽媽的寶貝知道嗎,和其他孩子一樣,都是爸爸媽媽的寶貝知道嗎。”
    墨鯡點了點頭,又輕輕的得搖了搖,張了張嘴,做著爸爸的口型,卻始終發不出聲。
    女人微微顫抖了一下,半跪到墨鯡身前,輕輕的抱著他“你爸爸去另外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哦,他去保護那些被欺負的小孩子去了。墨鯡有媽媽保護,那些寶貝沒有爸爸媽媽哦,爸爸就去保護他們了。”
    墨鯡疑惑得歪著頭,輕輕的在女人手心裏畫了一個問號,女人看向他,點了點頭,開始繼續說著。
    “因為他們都是小天使啊,小天使很孤單呢,他們沒有爸爸媽媽呢。”
    “對啊,媽媽給你講小天使的故事吧。”
    墨鯡點了點頭,就靜靜地躺在女人的懷裏,聽著女人講著小天使的故事,不一會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墨鯡在睡夢中笑得很開心,他夢見他和媽媽一起去了爸爸在的那個很美很美的地方,和那群很美很美的小天使一起玩著,花香滿地,似天上人間。
    <四>
    雨送黃昏,花易落。
            墨鯡聽著一陣熟悉的旋律,緩緩得睜開了眼睛。他趴在床上動也不動,隻是輕輕的眨巴著眼睛,害怕一點聲音就砸碎了這美滿的夢境,砸碎了這繞在心頭,卻遲遲憶不起的旋律。
    我在等一分鍾,或許下一分鍾,看到你閃躲的眼,我不會讓傷心的淚掛滿你的臉。
    女人柔和的嗓音哼著這首歌,墨鯡聽著聽著,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他把頭埋在枕頭裏,隻看見小小的後背一起一伏得顫動著,墨鯡感覺得到臉下軟軟的棉花,正貪婪的吸收著自己體類流出的滾燙的淚水。
    突然,他開始害怕女人看到自己哭,他趕忙用手胡亂得抹著自己臉上的水漬,慌亂得抹著,調節著自己的表情,直到自己能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墨,你醒了嗎?”
    女人從房門邊探出了一個頭,嘴角微微翹起,如沐春風。
    墨鯡享受著這般溫暖,狠狠得用鼻子吸著自己周圍的氣味:有點黴味,但這是墨鯡自己心裏縈繞著的,鼻子叫囂了很久的味道,家的味道。
    墨鯡覺得自己雖然記不得,記不得很多東西,但至少女人的眼睛他沒忘,那柔和的調子他沒忘,家的味道他沒忘,他收悉的,想要的,期待的,腦海裏盤旋著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沒忘。墨鯡突然覺得鼻子一抽,一股熱浪在身體裏流竄著,尋找著眼眶這個出口想要發泄出來,但嘴角,卻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墨鯡想起了,想起了這久違的幸福的味道。
    墨鯡壓抑著眼淚,癡癡地想著,癡癡地笑著,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輕輕的吐出了幾個字。
    “媽,有你在,我好幸福。”
    女人的眼眶中回旋著光亮,躍動著名為欣喜的東西,猛地抱住墨鯡小小的身軀,就像抱著一尊陶瓷古董,怕把它捏碎了,又恨不得緊緊得鎖在自己懷裏,永遠也不願放開。
    女人顫抖著,不住得顫抖著,嘴唇一張一合。
    “墨,你終於…會說話了。”
    墨鯡歪著腦袋趴在女人的肩頭上,小手撫著女人的背,問了一句。
            “我以前不會說話嗎?”
    女人緩緩地直起身,抽了一條板凳,坐在墨鯡前麵。
    “墨,你還小,你想知道嗎?”
    墨鯡緩緩得點了點頭。
    “墨,你有解離性失憶症。”
    “失憶症?”
    “是的。”
    兩人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墨鯡隻是微微的感覺到有什麼在拉扯著自己,有什麼在猛烈的觸動著自己的神經,逼迫著他進入那幽黑的過去,一點點糾纏著他,把他帶入那團濃墨中,那團他不願意再看清的濃墨之中。
    墨鯡眯起眼,感覺頭傳來一陣陣鈍痛。
    “為什麼,我會有失憶症?”
    他幾乎是咆哮著從口中脫出,因為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幕幕鮮紅的場麵,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隻是害怕得發抖,顫抖著回想起腦海裏這些突然躥出的畫麵,本能得抗拒著,用腦海中那殘存的意誌所組成的薄膜,來阻擋著像怒吼的江河般向他湧來的,鮮紅的記憶。
    “因為,你的父親。”
    女人緩緩的說著。
    <五>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我的…父親…”
    墨鯡用手緊緊得護住自己的頭,仿佛自己處在反向旋轉的天地之間,被細細得碾磨成粉末。他想要是就這樣一直在黑暗中生活著多好,一直這樣靜靜的躺著多好,沒有痛苦,沒有希望,沒有生死,沒有離別。就像地下長眠的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在地下熟睡著,在他們自己的思想裏過著他們想要的生活。
    墨鯡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輕飄飄的,如同在水裏的一團墨汁,懶懶得漂浮著。
    墨鯡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世紀,就這麼閉著自己的眼睛,輕輕的感受著外界,直到自己已經沒有閉眼的耐心了才緩緩得把眼睛睜開,打量著周圍。
    周圍火光漫天。
    大片大片赤紅色的,灼熱的火苗不知疲倦得往天上躥著,吞噬著它麵前的一切。火光的中央,是一幢小小的房子,在高樓之間,那麼矮小,那麼單薄,那麼…像墨鯡自己。
    墨鯡仿佛是一個局外人,他輕輕得走進這篇熾熱之中,火舌舔舐著他的衣襟,包裹著他的身體。墨鯡卻一點也不覺得疼,他覺得,這幢小屋裏有他一直尋找的東西,有他那神經裏一直跳動的東西。
    墨鯡緩緩得走著,他很糾結。他覺得這東西對他很重要,但又很害怕,害怕門之後的東西,會改變他的一切。莫名的讓人覺得心慌。
    他隱隱得覺得,這門,是潘多拉的魔盒。
    墨鯡忽然之間覺得很好笑。這明明是自己的記憶,這明明是自己以前經曆過的事情,現在卻要憑借著感覺去猜測,猜測他是否要去看到。甚至在他看都以後,他也許都不能確定,自己眼前的亦真亦假。
    最終,墨鯡還是緩緩得推開了那扇門。被火焰洗刷過的大門,發出嘎吱一聲響,尾音長長的拖拽著,像是悲愴無力的人,在死前發出的最後一聲長歎,卻驚動著每個人的心。
    出現在墨鯡眼前的東西,隻是一眼,墨鯡便就確定了,這是自己的記憶,這是自己最想忘卻的記憶。
    眼前,是一個人,拿著刀,刺向了自己的父親。
    就這麼直直得,用那閃著銀白色光澤的薄片,刺進了自己父親的身體。
    如此壯碩的身體,在這薄片麵前竟是如此的柔軟,竟擋不住這猶猶豫豫得,輕柔得一擊。
    像一朵花朵,在腹部怒放著,盛開著。多麼絢爛,多麼熱烈,如同書中描寫的紅蓮,執著,堅韌,不惜一切的愛情,紅蓮所過之跡,溫暖如春。
    而描繪這美麗的,壯烈的,生命的終結史詩的人,卻是自己的母親。
    墨鯡慌了神,他不知道該作何表情了,一陣有一陣的悲傷,尖銳得在自己的腦子裏回蕩。
    天旋地轉。
        墨鯡的整個世界都崩裂了,任那尖銳的響聲刮著自己的神經,刮著自己的耳膜,他隻是呆呆得跪在地上,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自己的母親將自己抱起,衝出了房門。
    山崩地裂。
    墨鯡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整個身子像鑲在一片濃墨裏,沉沉得睡過去,任憑那時光的巨輪,在自己的身上反複碾壓,淚以千行。
    自己的母親仍是抱著自己,穿過大街小巷,從萬家燈火穿行到燈火闌珊,從瑟瑟寒風穿行到溫暖如春,就這樣漫步在時光之中,走向世界的盡頭。
    <六>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墨,墨!”
    “墨鯡!墨!”
        混混沉沉的腦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墨鯡不想睜開自己的眼睛,他想就這樣趴著,趴在自己母親的肩頭,不知道任何事,任何事情都不知道,就這樣呆呆得相信著自己的母親,貪婪的趴在母親的懷裏,享受著所有小孩,所有童年都能享受的溫暖。
    可是,這一切,就在剛剛的景象中打破了,碎裂了,命運和墨鯡的整個世界都開始緩慢得坍塌,眼前的色彩也逐漸變成斑斕的玻璃,緩緩的刺入了眼窩,化成水霧,凝結成珠。
    “墨鯡!”
    墨鯡艱難得再次睜開了自己的眼。他發現自己的依舊處在那個名為家的小屋裏,自己麵前依舊是張木頭椅子,而最令人心傷的,是木椅上坐著的仍是自己的母親。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隻是過去的溫暖變成了現在的寒冰,過去的親密變成了現在溝壑,過去的一切的一切,都抵擋不過墨鯡沉浸的那幾分鍾,那幾分鍾短暫的記憶。
    幾分鍾,隔開了兩代人,一對母子,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親密無間的母子。
    墨鯡怔怔得盯著自己母親墨綠色的眸子,就像在醫院裏醒來第一次見到自己母親的時候那樣。
    陌生,但失去了當時的驚喜,隻有現在的絕望。
    墨鯡一瞬間明白了很多,失憶症讓他比別人晚熟很多,但卻讓他在一瞬間成熟起來,一瞬間經曆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生死離別。
    墨鯡開始恨自己,這該死的血緣竟讓他在失憶後接受了自己的母親,竟讓他萬分依戀這個女人,竟讓他感覺幸福,竟然他感覺到有這個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沒用的思想,沒用的情感,沒用的墨鯡!
    墨鯡選擇離開自己的母親,選擇遠走高飛,選擇永遠離他的母親。即使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打算離開這個家即使這是他唯一的歸屬。墨鯡覺得離開自己收悉的一切的一切,也會是一個好的決定,能夠有時間讓自己想通很多事,明白很多人,甚至看破這滾滾的世俗紅塵。
    墨鯡又開始覺得好笑了,不知道這些記憶的時候拚命得去挖掘它們,想了解他們,接觸到它們的時候沒有絲毫的懷疑,沒有絲毫的防備,這些記憶就像遊蛇一樣穿行在他的大腦裏,神經裏,一條有一條的血管裏,逐漸過遍了他的全身心,冰冷刺骨。
    他逐漸明白了自己血脈裏突突跳動的是什麼,但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也許忘掉,才是自己應屬的命運,忘掉,才是自己所在的人生。
    獨自浪跡天涯,暢遊山水踏遍八方,孤身四海為家,心屬故土身處他鄉。
    墨鯡怎又知道,這是否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墨鯡覺得好累,想了好多,回憶了好多。他覺得自己像深陷入了一片花海,陽光溫暖得照射著自己,不想動彈,隻想靜靜的,靜靜的睡下去。於是墨鯡又緩緩得閉上了眼睛,一直以來,眼瞼就是他保護自己的最好武器。
    他有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夢裏,是一片碧海藍天,瞬間跌入了腥紅煉獄,墨鯡掙紮著,絕望著,逃跑著,卻始終擺脫不掉這墨綠色的眸子,這血一般滾燙的記憶,這餘音繞梁的旋律。
    “我再等一分鍾,或許下一分鍾,能看到你閃躲的眼,不會讓傷心的淚水掛滿你的臉。”
    <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終不故,似水流年。
    鼻子裏鑽入了一絲陌生的氣息。不像是故鄉那麼純淨,是一種雜糅了多種感情、多種色彩、多種觀點的味道。墨鯡顫了顫睫毛,緩緩得看著周圍的一切。
    對於墨鯡,這是一個在記憶深處裏的陌生的城市。
    墨鯡現在已經習慣了模糊的記憶,他不想再去解開那張透明的紙,那赤裸裸的鮮紅記憶讓他睜不開眼,他寧肯透著這塊毛玻璃去看,去看他的人生將怎樣發展,去看的故事講怎樣結束。
    墨鯡深深得吸了一口氣,和故鄉的味道相差甚遠,卻有一種是相同的。
    和故鄉一樣,都彌漫著一個悲傷的氣息。
    墨鯡淺笑,他已經習慣了,是的,他的人生,注定是一首悲傷的旋律,一首離別的旋律,一首淒慘的旋律。如同羅密歐與朱麗葉,再美的畫麵,再美的故事,不過是讓他的悲劇更顯淒清。
    墨鯡漫無目的得在這筆直的大街上走著,街的盡頭連著天的尾巴,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天上。
    雙腳和潛意識最終還是把墨鯡帶到了一個地方,一個辦公室。如同每一個快節奏的城市一樣,一間小小的屋子裏擠滿了辦公桌椅,桌椅上是一個個迫於生計的不安靈魂。
    這裏讓墨鯡想起了自己剛醒來時的情景:雪白的牆,雪白的襯衣。而現在自己偏偏是一襲黑色
    宣紙染上了一滴墨。周圍的白紙,貪婪得吮著這團柔柔的墨,吸收著墨鯡生命的精華。
    在這群正用金錢消磨生命的靈魂裏,一個獨特的身影顯現出來。
    墨鯡皺了皺鼻子,因為他聞到了,聞到了有一個人,身上有特別的氣味,叫幸福。
    墨鯡在桌椅之間搜尋著,直到目光碰上了另一抹目光。一個衣著米黃色裙子的女孩正微笑得望著他。
    “墨,早安。”
    如沐春風。
    與他母親唯一的區別在於,墨鯡依賴於自己的母親,而他想讓這個女孩依靠自己。
    一種久違的快樂湧上心頭,從墨鯡各個細胞之中散發出來,他不曾想過在他生命的安排裏,在他記憶的長河之中他還會碰到一個女孩。
    他沉浸在段甜美的相逢之中,不願醒來。
    他微笑得看著女孩,不同於情篤初開的少年,在與女孩的目光交彙的一瞬間除了激動之外,另一種感情,另一種一直縈繞著墨鯡的感情:思念。
    “易,我等你好久了。”
            <八>
    愁腸已斷天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墨鯡和易瞬間墜入了愛河,像是有法西蘭血統的作者書寫的故事,永遠透著浪漫的色彩。
        “墨,你愛我嗎?”
    “愛。”
    “有多久?”
    “一直都愛。”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了…”
    “我會馬上選擇另一個人。”
    “你這叫愛我嗎?”
    “選擇另一個愛我的人陪我度過餘生,也許會很對不起那個人,但我的記憶隻能有那麼多,我隻能去愛一個人,愛你,是一種本能。”
    這是墨鯡對她說過的唯一一段情話,但並不是唯一一次說。墨鯡對她說過無數次,無數次。從熱戀,到訂婚,到看著她穿著一身潔白,墨鯡開始覺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圓滿,至少童年有愛他的母親,現在有他愛的女人。
    墨鯡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深愛一個人,也許是一見鍾情,如同雨巷中的驚鴻一瞥;也許是日久生情,如同幻城中的世世纏綿。
    對於情愛,墨鯡不懂。隻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在兩人目光相接的瞬間,產生了甜蜜的化學反應,是他想接近她,了解她,保護她。
    墨鯡已經不能再失去了,也不敢再失去了。他無法想象,在失去了雙親之後再次失去疼愛的人,是怎樣的感受。
    易和墨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易充滿色彩,而墨鯡充滿黑色,但正因如此,易不怕在生命裏多染一層黑,而墨鯡能夠包容一切色彩。
    每次易問道墨鯡以前的事情,墨鯡總是說自己忘了,後來易便不再問了,變成了給墨鯡講自己的童年。易知道墨鯡不是忘了,而是不願意想起,生生得將記憶從腦子裏抹去了,如同生生得在身上割一塊肉。因為如果有一個歡快的童年,墨鯡不會那麼安靜,在一切災難麵前都如此安靜,也不會在他問起的時候,眸子裏雖然迷茫,但鐫刻著深深的傷,深入骨髓,深入神經,深入他的一生,永遠都洗不掉了。
    易想了解墨鯡,想改變墨鯡,想讓墨鯡沉鬱的黑色瞳孔泛著透亮,想讓墨鯡下垂的嘴角勾起來。易見過墨鯡笑,很美,很漂亮,如沐春風。易經常讓墨鯡笑給她看,但那一瞬間,她覺得墨鯡的好悲傷,好淒美。在那麼美的笑容之中,一雙眼睛卻泛著痛苦,顯示著破碎的靈魂。就像變成人的小美人魚,每像幸福踏進一步,就要忍受刀割般的疼痛。墨鯡的靈魂也一樣,每笑一下就像有破碎的玻璃,在刺他的雙眼,破碎的靈魂,在挑破他的神經。
    易堅信,墨鯡不快樂。
    但易不知道,忘掉是最苦口的良藥。
    易也不明了,美人魚冒著生死向往自己的愛情是一種多大的勇氣,多大的幸福。即使最終,自己的愛,如同海麵上泛濫的泡沫,一文不值,但也比千萬年生活在深沉的海底,孤獨得守著這片汪洋,來得快樂。
    每次,提到墨鯡的母親,都是已爭吵而告終。
    易想去找墨鯡的雙親,一開始
    不知道如何下手,後來每有一點線索就被墨鯡阻攔。
    人就是這樣,當開始出現一點點矛盾之後,生活中的每段瑣事,都會成為戰爭爆發的理由。就像把一節煙頭扔進森林裏,不小心,火,就會連綿不絕得燒下去。
    就這樣矛盾一天天積累,等待著一個小小的蟻穴,潰了這堤壩,一瀉千裏。
    終於,這一天,易離開了墨鯡。
    易從他身邊消失時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就這樣人間蒸發了。墨鯡想去找,但他挖遍自己的腦海,隻剩下一點點斑駁的回憶,隻剩下易穿著婚紗對他說“我愛你”的痕跡。
    墨鯡恨自己患上失憶症。
    墨鯡每天晚上都呆呆得告訴自己:易,會回來的,沒有易的墨鯡是不完整的墨鯡。
    是的,沒有五彩斑斕,黑終究是黑。
        沒有黑,五彩斑斕卻更顯靚麗。
    墨鯡再一次,深深得感受到了來自神經的痛楚。
    他開始悔,當初聞到易身上有幸福的時候,為什麼沒察覺自己身上的是哀傷。
    他開始恨,當初將這幸福接受得那麼快,為什麼沒有想想自己的一生,都是淒涼,落著離殤。
    墨鯡在這世界中尋找著易。
    是的,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叫易的人,卻沒有一個,是墨鯡的易。
    也許沒有人比一個失憶症患者更孤獨。現實離開了他,連一點點夢境和回憶都不願意留下。
    墨鯡在白天,微笑著尋找著易,因為他知道,易喜歡看他笑。
    沒人知道墨鯡會在晚上,縮在牆角,目無焦距,低低得喚著易的名字。
    當一切的回憶,都隻剩下一點容顏,一個名字的時候,便忘記了自己當時的情感。從愛,變成了一種執著,一種不明的執著,隻是想找到這個人。
    墨鯡,就這樣,在昏迷和瘋狂的狀態下,沉浸了一年,直到自己再也麻痹不了自己的神經。
    最終他意識到,在這個城市沒有他的歸屬。
    偌大的Z市,沒有墨鯡的歸屬。
    偌大的汪洋,沒有影魚的歸屬。
    墨鯡不想流浪,墨鯡想回家。
    影魚不想徘徊,影魚,隻想找回清晰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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