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煊有一個秘密，一個誰也不想告訴的秘密。
    為了保守這一秘密，他名義上的小姑姑以為他患有自閉症，四處勾搭醫生，隻為把看病的錢都省下來；他的同學則覺得他神神叨叨，一副故作神秘的裝13模樣。但楊晉煊對此毫無所謂，顧自踽踽獨行，依然如舊。他上初中那一段時間，影視風靡安靜神秘的美男子，他莫名成了女生群裏香餑餑，是最激動人心的談資，周圍女生恨不得從裏到外把他扒個幹淨利落，瞅瞅他的芯子裏到底是些什麼讀不懂的深奧公式。但這一切都跟楊晉煊沒有一絲關係，他由始至終遊離於人群外，獨來獨往，不因人熱。
    乖疏平常的初中時期如白駒過隙般倏忽而過，眨眼便到了高二。他是校內少有幾個不寄宿的學生，孤僻冷傲，成績攀附在中上之間，早上隨大家埋頭苦幹，等傍晚鍾聲響起便匆匆離校。
    楊晉煊的家離學校有些距離，坐公車的話約莫半小時。平日他慣常是騎自行車來回，路上得花上差不多一個小時。但騎自行車也有一個便利之處，比如現在。他抄小路騎了十五分鍾後停下來，往後一看三四隻野貓跟在他的車輪後，見他停車了，就乖乖坐下來，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直往他身上瞅。楊晉煊蹲在它們跟前，從書包裏抓出一包封得嚴嚴實實的膠袋，才剛打開，腳下的野貓便此起彼伏喵喵喵地叫喚起來。他麵無表情從袋子裏掏出好幾條小魚幹，放它們跟前，見它們吃得津津有味後就重新跨上單車，繼續往家裏騎。約十五分鍾後他又停下來，從書包裏掏出另一袋幹肉，喂好跟在身後的一群野狗後又繼續走。到了家後，他才放好車，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就落在他的肩上，他繼續從書包裏拿出一小袋麵包幹，往地上一撒便了事。
    他家是幢兩層的小洋房，入門處有一個小前院，後頭是一個車房，現在堆滿雜物。進門第一層就是大廳和廚房，二層是房間，就兩個住客來說這房子顯得太闊綽冷清了。以前他小的時候還有傭人幫工定期上門清潔整理，到現在隻能由他自己來應付。
    楊晉煊看了看表，已經不早了，便皺著眉進廚房準備晚飯。八點的時候大門準時響起，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音像水滴般一滴一滴撞擊著瓷磚地板。來人磕著有節奏的高跟來到飯桌邊，正好見到楊晉煊在收拾碗筷，便說：“哎呀，我家晉煊這麼早就吃好飯啦？”
    楊晉煊瞥了她一眼，淡淡問：“你還吃嗎？我留了一些。不吃我就當是明天早飯。”
    “哦哦，沒事，我吃過了。”女人一臉清純的淡妝，頭發優雅盤起，麵上帶著些微醉意，酒氣混著香水，乍看仿佛還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
    楊晉煊應了一聲，便進廚房洗碗筷。女人高高興興靠在廚房門上，一臉溫柔看他在刷碗，沉默幾分鍾後就說：“我這回遇到個很不錯的男人，真的哦！雖然比我小了一些，職位不算高，不過也是個好男人哦！”
    楊晉煊聽到職位不高時忍不住在心裏嗤笑了一聲，他斂著眉，手上動作沒停，嘴上隻應了聲“嗯”。
    女人繼續說：“我覺得他人品真的不錯。你小姑姑我見過這麼多人，也想定下來的，你相信小姑姑好不好？明天我請他到家裏吃飯，你可以瞧瞧他，行不？”
    楊晉煊這會終於變了表情，他驚訝地看著女人：“你要把人帶回家裏？”
    “對，”女人說，“我答應正昕了，他明天晚上過來。”
    楊晉煊歎了口氣，點頭後繼續洗碗，“隨你吧。我還是你侄子？”
    女人臉色突然有些難看：“對。”
    “行。”
    女人似乎為了活躍氣氛，隨後又說了些新男友的情況：他的身型長相性格，還有他任職的公司，兩人相識源於雙方公司的一次生意洽談，女人說雖然他職位不高，卻也是新晉的部門經理，以二十八的年紀確實算是很不錯了。
    楊晉煊洗完碗準備回房前，最後問了女人一個問題：“那個魏正昕，他知道你今年多少歲嗎？”
    女人臉色一滯，心虛地轉開目光，隻說：“總會說的。”
    楊晉煊靜靜看了她會，就上樓了。
    第二天楊晉煊放學回家後，進門的那一瞬就聽見廚房裏炒菜做飯的油煙迸濺聲。他一愣，低頭就見到鞋櫃邊果然躺著一雙鋥亮的皮鞋，似乎想起了什麼便故作無事地脫鞋進屋。他正琢磨著到底是誰在廚房裏頭：若是他小姑姑，這可就慘了。幸虧他剛進大廳，他小姑姑就千嬌百媚地迎上來，說：“你回來啦！”
    楊晉煊四處環顧，再無其他的人，就朝廚房方向揚了揚下巴，低聲說：“你竟然讓客人做飯？”
    “呃，”女人抿了抿粉嫩的嘴唇，怯怯說，“我本來惡補了幾道菜，要做給你們吃，但是才下鍋就焦了……還好正昕會做飯啦，他也不在意。”
    楊晉煊歎了口氣，把自己的背包遞給女人：“你替我把書包拿上樓去，我到廚房去。”
    女人趕緊接過來，說：“那也行吧。”
    楊晉煊沒再管她，兀自往廚房走去，進門前先敲了敲廚房門，裏頭原本在炒菜的男人看過來，先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說：“你是……文潔的侄子？”
    那是個非常溫和的男人，哪怕身上沾了油煙，也無法抹去那刻肌入骨的儒雅氣質。長相確實是他小姑姑喜歡的類型，又高又俊。
    楊晉煊朝他點頭，說：“我是楊晉煊，我知道你是小姑姑的朋友。這裏讓我來，你出去陪我小姑姑吧。”
    “怎麼可以讓你來……讓我來吧，你出去陪著文潔。”
    楊晉煊極隱晦地端詳了他幾秒，明白這男人是認真的，便也不多作推辭，隻說：“那就麻煩你，我先出去了。”
    楊文潔見了楊晉煊出來，既是驚訝又是歡喜，忙說：“你也被趕出來啦？”
    楊晉煊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正要上樓回房時，楊文潔突然攔住他，說：“你跑什麼呢！”
    她悄悄湊近他，壓低聲音問：“你覺得正昕怎麼樣？”
    楊晉煊頓了頓，說：“我怎麼會知道，不過他會做飯，對你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楊文潔隻尷尬笑了幾聲，沒多說什麼。楊晉煊卻仿佛從她噤聲不語中看出些什麼來，皺了皺眉頭，沉默著徑自回房。
    待楊晉煊從房裏下來的時候，魏楊兩人正好在擺放碗筷和布菜。原本在跟魏正昕密密耳語的楊文潔見了他下來，就說：“時間剛剛好，晉煊快過來吃飯吧！”
    楊晉煊禮貌地朝向他看過來的魏正昕點了點頭，就隨著他倆一起入座。席間他一直默默地吃飯，倒是楊文潔一直在滔滔不絕，把自己知道的關於魏正昕的事情都說了，竭力拉近兩人的距離；楊晉煊從中得知這個男人就職的公司原來就在自己學校不遠的地方。楊文潔偶爾也會朝楊晉煊問話，似乎想努力替他給魏正昕留個好印象，楊晉煊回了幾句，後來基本就沒怎麼說話了。
    飯後楊文潔很很自覺進了廚房善後，留了兩個男人在大廳裏隨著電視麵麵相覷。靜默了幾分鍾後，魏正昕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對他說：“我差點忘了……晉煊，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楊晉煊自然主隨客便，魏正昕這才少了幾分拘謹，笑了笑，往門廊的櫃子走去。他從櫃上帶過來一個正正方方的綠色環保袋，遞給了楊晉煊：“我給你帶了個禮物。”
    楊晉煊有些驚訝，卻不是驚訝於禮物，而是太久沒有客人來他們家，他自己都快連這些禮儀給忘了。他趕緊接過來，這時似乎輪到他局促不安了，帶著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羞澀和笑意，說：“謝謝。”
    魏正昕見楊晉煊沒有打開的打算，又說：“我聽文潔說你很喜歡小魚幹，恰巧我家裏做魚幹有自己的一套功夫，薄禮一份，希望你會喜歡。”
    楊晉煊一愣，偏過頭去看正對著自己笑得溫和的魏正昕，竟有些不知怎麼對答，下意識說：“……我很喜歡。”
    楊文潔出來時兩人正陷入一種沉默狀態。楊晉煊不愛說話，魏正昕對於初次見麵的孩子隻能適度寒暄，不能過於冒進，所以兩人說話都是一搭一搭的，期間沉默的時間要居多。楊文潔笑眯眯靠過來，倒是解了他們的尷尬。
    “你們倆說啥悄悄話？怎麼見了我出來都故意不說話了？”楊文潔毫不客氣往兩人之間的空隙坐下，楊晉煊無可奈何往旁邊讓了讓，倒是魏正昕扶著楊文潔的腰，讓出些位置，讓她坐得更舒服些。
    楊晉煊默默將這一小動作納入眼底，很快又別開了眼。
    楊文潔留意到楊晉煊放在腿邊的綠色環保袋，笑著說：“我猜你還是帶了小魚幹給我們家晉煊，是吧？”
    魏正昕溫溫地看著楊文潔仿佛粉雕玉砌的側臉，笑道：“這分明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
    楊文潔嬌嗔說：“我還說晉煊喜歡那個包包呢，而我也喜歡那個腕表呢。”
    魏正昕幹笑著，隻以為楊文潔是在撒嬌，可旁邊坐著的楊晉煊卻知道，楊文潔這是開始撒潑打滾的前奏；但哪怕是撒潑打滾，她依舊裝得嬌小可人，氣度雍容——她想要的，總有一天會有人心甘情願地跪著捧著給她。
    楊晉煊神色冷淡地看著隔壁兩人你儂我儂，冷不防就插話進去：“你們倆慢慢聊，我先上去了。”
    楊文潔忙應了一聲：“好，快上去吧，作業很多吧？”
    楊晉煊“嗯”了一聲，拿著環保袋朝魏正昕微微點頭示意後，就慢悠悠踱上樓去。
    倒是魏正昕在他上樓後，轉頭問楊文潔：“你的小侄子，是不是不太喜歡我？”
    楊文潔勾著他的脖子，笑吟吟說：“我家晉煊就是這樣的小性子，別擔心。若你心裏過意不去，那可得賠禮道歉啦，嗯？”
    魏正昕低頭看她，苦笑一聲：“你知道我總是拒絕不了你。”
    “我當然知道。”楊文潔窩在他懷裏，勾唇笑了。
    楊文潔進房間的時候，楊晉煊還在寫作業。她坐在他的床邊上，溫和地看著楊晉煊手不釋卷、兢兢業業。她坐了大概十分鍾，便耐不住了，開口說：“你可別悶聲悶氣對著我，你知道我受不住。”
    楊晉煊停了筆，抬頭看著她說：“你想說什麼？”
    楊文潔說：“你不喜歡正昕嗎？”
    楊晉煊輕輕笑了一聲：“這問題應該問你自己，問我有什麼意思？”
    楊文潔咬著嘴唇問：“這回你又看出來些什麼？我是真喜歡他。”
    楊晉煊隨口“嗯”了一聲，正要重新埋頭書寫的時候，又聽見楊文潔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是先喜歡他，然後才聽別人說他的家世似乎不錯，就是故意從上層放下來經曆一下基層就走的那種。答應他時我根本沒想太多。”
    楊晉煊歎了口氣：“我知道了……你別多想，我沒什麼意見。”
    楊文潔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
    她想了想又說，“你知道這世上我最在乎你了，你不喜歡我做什麼，我會盡量不做，行不行？”
    楊晉煊閉眼又睜開，繼續盯著桌上的書本，說：“你出去吧，我要寫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