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淩雲來說，這絕對是二十四年以來心情最複雜的一天。
    和曦之重逢，哪怕心中藏有些許對他絕情寡意的怨恨，占據主導地位的情緒依舊是欣喜。然而，當他看見眼前的這個人明顯愣了一下，疑惑地說出“我們之前認識嗎？”這句話的時候，他竟哭笑不得。
    失憶了嗎？
    竟然是失憶？
    命運弄人。
    是啊，曦之曾如此畏懼他的接近，如若不是失憶，他怎麼會跟淩府搭上關係，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他到現在還記得五年之前的那次“見麵”。
    嚴格意義上來講，那並不算是見麵，因為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粗糙堅硬的木門，他甚至連曦之的麵都沒見著。他永遠都記得門內傳來的聲音有多麼痛苦和不堪重負，就好像隻要他再迫近一分，這個人就會立馬窒息枯萎……
    他說：“求你了，雲少爺，放過我。讓我們都做回正常人吧……”
    眼眶莫名地發熱，淩雲快速眨了兩下眼睛，隨即不甚自然地別開視線，“我……我出去看看藥配好了沒有。”急匆匆丟下這句話，他便在尋秋陽驚訝的目光中逃了。
    是的，他逃了，非常沒有骨氣地逃了。
    他曾自信地認為，自己堪屬泰山崩於前色不改的那類人，到了今天才明白，讓他驚慌失措是這麼的輕而易舉。
    他並沒有走遠，隻是躲進了主院的假山後，望著那高低錯落的飛溪怪石，思緒不自覺地飄遠。
    曦之是本家女仆收養的孩子，被安排在淩家嫡係長孫——淩雲的院子裏侍弄花草。
    初次看見曦之，他隻覺得那是個畏首畏尾的小男孩兒，身體幹瘦，眼睛大得嚇人，被旁人欺負了，不敢還口也不敢還手，隻瑟縮著肩膀立在原地，連逃走都不會。淩雲曾幫過他一次，他便將淩雲奉若神明，樂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後麵，整天“雲少爺雲少爺”喊個不停。
    那時的淩雲因為身份緣故，被家裏人保護得非常好，很少能結交到同齡朋友，所以對於這個一頭熱貼上來的小仆人，也給與了不少關心和照顧。
    在曦之看來，年歲相仿的雲少爺絕對是天之驕子，分明才六七歲的年紀，便已經博覽群書，待人接物更是十足十的上位者風範。他對淩雲的崇拜根本沒有絲毫遮掩，隻要是有關淩雲的，事必躬親。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淩雲對曦之毫不掩飾的崇拜和無微不至的關懷越發感到理所應當，可是後來，這種崇拜和關懷在他眼裏竟然變了味。他總覺得曦之看著他的眼睛冒著光，總覺得曦之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充滿曖昧……
    難道是自己出了問題？
    他曾主動遠離曦之。可是這樣一來，非但沒有緩解這種情況，反而還讓他認識到某些不得了的東西。
    他喜歡曦之。不是友情，而是愛情。
    他無法忍受曦之對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表示好感，這種強烈的占有欲使得他甚至希望能把曦之禁錮在他的房間裏，隻跟他一個人說話，隻跟他一個人見麵。
    當時的他年輕氣盛，根本不曾考慮曦之的想法，隻以為自己對他的心思和想法已經了如指掌。
    十八歲那年，他即將麵臨成人之後的第一次閉關，閉關期限2年。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心意足足四年時間，他以為曦之也必定是愛自己的。閉關前的小慶上，他喝醉了，兩人順理成章地發生了關係，“美好幸福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有開始，卻沒有結局……
    現在回想起來，他簡直無法想象當自己一覺醒來，卻發現心上人已經逃離淩府時那惶恐不安的心情，他不斷安慰自己，曦之隻是害羞了，靦腆了，過段時間就會回來。
    可時間一天天流逝，他卻最終沒有見到曦之。再後來，他被家人逼入山陵閣潛修，因為心緒浮躁，突破七級失敗，致使氣血逆流，經脈受創，至今難以再續武道……
    他曾經無數次捫心自問：若是當時沒有那般輕浮急躁，今日他們兩是否會有另外一個結局？
    答案是否定的。
    在曦之的心裏，倫理綱常比什麼都重要。
    倫理綱常……
    淩雲默默攥緊拳頭，內心無比掙紮。
    倫理綱常的觀念再是根深蒂固，可那是以前啊，以前那個尚且沒有失憶，尚且被社會禁錮了的人；而現在，曦之失憶了，就好像一張幹幹淨淨的宣紙，他能夠隨心所欲地添加任何色彩！機會來了！
    他可以大膽地抓住這個機會嗎？
    淩雲心裏非常亂。
    情感讓他無比渴望甚至是無比感謝這個機會，可是理智卻又告訴他不能重蹈覆轍。誰能斷定曦之的失憶到底會持續多長時間？別說十年、五年，要是他明天就找回記憶了該怎麼辦？
    “大少爺。”
    帶著冰冷質感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淩雲微微一怔，慢慢閉了一下眼，待再睜開時，滿目的彷徨和掙紮已經盡消眼底，“什麼事？”
    侍衛長高揚一動不動地站在十米之外，“議事大廳內的兩株靈草該怎麼處理？”
    “送到東側院去。”
    高揚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聲音越發冷硬，“東側院距離大少爺的住宅很近，讓尋秋陽父子住在那兒，恐怕會擾了您的清靜。”
    “高揚。”
    “在。”
    “那個人是曦之，我確定。”
    “……”
    淩雲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的，我對他有所虧欠。所以……我會在努力克製自己的同時，彌補他。”
    ————
    兩天後，尋秋陽的傷口基本好了，但那隻斷了的胳膊暫時還不能動，據說還要再休養一兩天。
    在淩雲的示意下，尋秋陽父子被安置在東側院。相較於主院而言，東側院要小上一半，不過依舊是個獨立的院子。正門前本來是個五米見方的小花園，後來被管家弄成了空地。尋秋陽仔細觀察過這裏的泥土，呈黑褐色，相當肥沃。
    吃得飽穿得暖，有房有田還不用受人白眼，這簡直是尋秋陽理想中的生活狀態。
    他對忽然之間得到的一切感到難以適從，不過福管家卻捧著肚子，笑眯眯地說：“大少爺收留你們，也是有原因的。”
    福管家並沒有把話說完，隻若有若無地瞄了一眼擱在屋簷下的兩隻玉桶。尋秋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瞬時間明了了，想必淩家大少爺是看上了他手中的靈草。說的也對，他的靈草可是地級靈草呢！就算在淩府看來，也應該很珍貴。
    他以為自己終於找了淩雲收留他們的理由，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淩雲的好意，不過同時他也表示，一定會努力培養出更多靈草，奉獻給大少爺。
    福管家離開，沒一會兒就譴了兩姑娘過來。
    尋秋陽當時正坐在屋簷下，跟已經枯萎的小黃和正茁壯成長的圓圓嘮嗑，抬眼便看見麵前站了兩人，還不待他瞅清楚，冬冬就歡快地跑出來，大叫一聲“憐春姐姐！憐秋姐姐！”
    兩女孩子立刻就樂了。
    憐春笑嘻嘻地把把包袱往背上挪了挪，彎腰把冬冬抱起來，“沒想到吧！姐姐還能被派過來專門照顧你兩！”
    尋秋陽也感到挺詫異，拍拍屁股站起身，“這，這我們哪兒需要人照顧啊？我們自己就能照顧自己。”
    “怎麼會？”憐春親了冬冬一下，然後將冬冬放下，朝尋秋陽俏皮地福了身，“尋大師，就您現在的身份，哪兒還能什麼事情都自己動手啊？”
    “尋大……”尋秋陽簡直哭笑不得，連連舉手作揖，“別折騰我了，兩位姐姐。”
    憐秋故作傷感地擦擦眼睛，“難道你嫌棄我們兩姐妹不夠勤快利索？”
    “不不不，當然不是。”
    “那你就讓咱們留下來！”憐秋刷的放下手，啪啪啪地說：“反正就算是我們留不下來福管家也會派別人過來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兒你能不想著我們姐妹兩？！！！”
    尋秋陽被說得啞口無言，隻好答應。
    不得不說，有了兩姑娘在，院子裏的一切頓時就變得井井有條。
    在分配好憐春和憐秋的住房之後，尋秋陽就捉摸著找時間回百草鄉取玉壇，那裏麵裝的可是他的全部身家，金貴著。也不知道事情怎麼就這麼巧，第二天上午，福管家就過來說，他們正好要去百草鄉采購，問要不要同路。
    瞌睡來了遞枕頭，尋秋陽當然是高興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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