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叁貳肆 少女癱瘓筆記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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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篇
    又一個三月來臨了。
    昨天我收到了最後一箱朋友寄回來的行李。居然還有一隻巨大的毛絨玩具,我都想不起來在哪裏買的了。這半年,發生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而至此,我跟加拿大,以及我20年以前的生活,再無瓜葛。
    自從出事以後,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許久未聯係的同學,老師,都在竭盡所能的幫助我,我非常感謝。有的朋友第一時間來看望我,也有在加拿大的同學幫我辦休學,收拾原來房子裏的東西,退租。大家似乎都抱著我總有一天會回到以前的生活,他們都麵帶微笑的叫我加油。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又有真的有多少“油”可以加給我,有多少“正能量”可以傳給我呢。
    是的,我癱瘓了。
    對於這樣的字眼我一點都不會逃避。很多健全人麵對癱瘓在床的人不敢說站起來,對盲人不敢說看見,對病患不敢說健康。可是就算你不說,你依舊是一個健全的人,你不用24小時有人看護,大小便失禁,滿身的褥瘡,在女生最脆弱的生理期讓所有人看到你兩腿之間的鮮血。
    我也不恨那個開車撞向我的人,他隻比我大一歲,喝了不少酒,帶著一個姑娘回家。
    他父母來看過我,拉著我的手求我原諒,而我爸媽則花了很多錢努力讓律師說服法官給他更多的刑期。
    恨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事情,何況,像我這樣一個胸部以下沒有知覺的人,又談何報複?
    開庭的時候我也沒去,我不想看到他悔過的淚水跟他爸媽悲慘的眼神。我也無法說服我自己站在一個同情者的角度。
    貨幣作為價值的代表被發明出來,於是我們脫離了以物易物的古老社會,可以用錢進行自由交易。慢慢的,錢可以衡量的東西越來越多,後來變成了“萬能的”。他賠償給我錢,當然我明白這也是最合適的補償品,畢竟沒有什麼能挽回,所以給你錢,你可以花在你想花的地方上,可以過上更舒適的生活。
    在溫哥華西岸猶如蓋茨比家的豪華party上,我也曾經感歎過,有錢真的是太好了。
    可惜的是,這時候的我並不那麼需要錢。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六天了。我媽心髒病犯了,我姥姥一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兒的小腳老太太坐著飛機剛到。我爸聞起來像抽了一噸的煙,他說,失去知覺隻是暫時的,會慢慢好起來的。可是我可是學生物的,脊椎斷裂這種事情,我清楚得很。
    隔壁床也是個年輕女孩兒,叫小紅,晾衣服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摔壞了脊椎。天天以淚洗麵。本來是個學跳舞的來著,結果下半輩子大概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我爸要去問能不能換病房,這姑娘實在是鬧了。我不能好好休息。我說沒事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多個人說說話,還能轉移轉移注意力。
    有一天對麵床哭累了,開始開口說話。她說她想不開,人生都毀了,以後再也不能跳舞。她說她本來有個也是學跳舞的男朋友的,從她進醫院就再也沒來看過她。我覺得她很正常,絕對是電視劇裏麵癱瘓病人的標準配置反應,逃避也是很正常的選擇。脆弱又無法逃避的人如我媽,就每天搜尋什麼中醫偏方跟少數民族土法,每天搞一堆江湖騙子在家,似乎巴不得我是惡鬼纏身,做一場法事,我就能變回那個能自己走路的我了。我雖然對這些東西反感,卻也是相當配合,反正她心裏舒服點兒就行了。我爸不管她,也沒精力管她,他深知他自己扮演的是一個父親的角色,在女兒癱了,老婆已經快瘋了的時候,還要扛住這個家,沉得住這口氣。
    小紅說羨慕我,至少我男朋友對我倒是熱絡得很,三不五時地出現。
    我男朋友的確是不錯,剛研究生畢業。適應了工作緊張的氣氛以後還要來照顧我。我是一個不愛多說喪氣話的人,可是我知道他並不比我承受的少。他也是一個沉默話少的人,平日裏全靠我逗他開心了。我並不想在這時候強作歡笑給誰看,所以終日我倆對坐著,沉默極了。我媽私下裏說過,他肯定也不能陪我一輩子,叫我做好心理準備。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他隻是一個男朋友而已,還總忍受著我的小脾氣,下班已經很累,還要在晚高峰伴著堵車坐車穿過半個城市來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他什麼時候離開我都能接受,能理解。畢竟戀愛是雙方的事情,這次所有的壓力都是他在承擔,這樣的失衡我很明白。如果他喜歡上別人,也不用從道義上覺得愧疚。隻要我明白,其他人說什麼我都懶得理。健全人談戀愛都不能保證負多大責任,何況我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殘疾人呢。
    我想起來我爸爸年輕的時候資助了一個爸爸癱瘓媽媽跑了的的小姑娘。比我大三四歲吧,那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我曾經去過她家,她爸幹瘦幹瘦的,腦袋上就剩倆窟窿了。窟窿裏麵裝著一對兒灰白灰白的渾濁的眼球。低矮的茅草屋裏麵彌漫著說不清的惡臭味,他每天都排泄在床上,等女兒放學回來再給他擦一次身,換下髒的床單。後來過了很久,我問我爸他後來怎麼樣了。他說,早死了。
    我剛恢複意識的時候,總是做夢夢見他,在昏暗髒亂的小房間裏麵抬起頭來那個毫無生氣的眼神。
    剛開始癱瘓臥床的時候,半夜醒來還會習慣性地掙紮著翻身,然後驚恐地再麵對一次我已經癱瘓的現實。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我一直是一個活的渾渾噩噩的人,而這種感覺讓我難得的感到渾身通透,異常清醒,每一個毛孔都在提醒你,你癱瘓了記得以前看過桑蘭關於極品保姆的控訴。保姆有事兒要回家,她卻不能沒有人給插導尿管兒,隻能憋著。這都是一眼就看過去的新聞,現在想想卻感同身受。我需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照顧,我需要有人給我插尿管,喂飯,翻身。否則我會自己餓死,或者滾在自己的屎裏臭死。
    我不成一個獨立的人,而是半個,或者三分之二個人,或者是五分之三的人。所謂的自由的靈魂的前提是你還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生活水平,沒有遠離原本生活的樣子。當你沉浸在一個事情中不能脫身的時候,思考的天平會漸漸側傾,直到無法翻身。你的靈魂就被禁錮在那個深淵之中了。
    回到車禍的那天
    其實2012年的聖誕節我沒打算回國。畢竟隻有20多天的假期,來回加上倒時差,總共在家也呆不了幾天。可是那天上網突然看到強加在視頻之前的一則手機廣告。講的是一個女人不舍得買手機,結果她的丈夫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了一部主打視頻通話的智能手機。她看到了她想念的在遠方讀書的兒子。非常主流的價值觀,我看的卻淚流滿麵。我似乎有點想家了。
    如果沒有那個廣告我也不會想起回國,也許沒有回國我今年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裏。隻是人生充滿意外,容不下那麼多如果。
    2012年12月24日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往年不是沒假期就是家裏有事情,總之就是在一起6年都沒一起過過聖誕節。
    那天他送我回家的時候,為了在一起多待一會兒,我們像往常一樣牽著手走上八樓而沒有搭電梯,樓梯間黑洞洞的充滿垃圾味兒。我們在七樓與八樓的轉角處接吻,我聞見他襯衣領子上漂白水的味道。他的胳膊勒住我的腰,肋骨感覺都要斷了。這人親嘴兒愛伸舌頭,我的臉上全是他的口水。我逃出來,要不然肯定要窒息了。我打開樓梯間的門,回頭看站在黑暗裏的他。他揮揮手,然後倏地消失不見。
    第二天是聖誕節,探望完鋼琴老師回家路上,我順便拐進一家商場。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多的人擠滿了那間商場,門口的聖誕樹簡直要比時代廣場上的那棵還要大。我溜達著,看著臉上彌漫著少女漫畫裏麵的表情的少女們挽著滿臉痘痘的年輕小夥子的手臂走在亮的、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暖氣開得太足,非常燥熱。過了一會兒,我從那間有巨大顯示屏的商場裏走出來。天開始下起了小雪。背景音樂響起了JINGLEBELL,那感覺比溫哥華還要溫哥華。其實每到冬天就會覺得非常踏實,這一年又過完了。我呢,似乎可以從戰鬥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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