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靖是個命苦的孩子。
    程家代代貧農，直到程靖的父親程青山入了淩雲劍門。程青山根骨不差，但也優秀得有限，隻被一位外門長老收為弟子。到出師後，他也能個算二流高手，靠著一身武藝積攢了些家財，置下房產田畝，又娶妻生子，做了富家翁。
    誰知好日子不長，先是程家二老因為長年耕作積勞成疾，先後去世。接著妻子在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難產，血崩而亡。程青山成了鰥夫，還拖著倆兒子，一個蹣跚學步，一個嗷嗷待哺。他又當爹又當媽，眼看小兒子滿了三歲，說話腿腳都利索了，禍從天降。
    程青山雖然轉行做了土財主，但出身淩雲劍門這事方圓幾十裏人人都知道，魔教一個分堂路過程家居住的小鎮時就順路上門殺人放火。
    程青山力戰而亡，兩個忠仆一人抱著一個小少爺從馬廄的狗洞裏鑽出去分頭逃命。帶著程靖的那個運氣好，沒被逮到，一路乞討找到了淩雲劍門。
    程靖這年才五歲，小小年紀遭逢大變，一路上也不哭不鬧。逃出鎮子時，他伏在乳母肩頭，看到自家成了一片火海，弟弟被老管家背著逃向了西邊，很快失了蹤影。隔天夜深人靜時，他問乳母：“父親呢？弟弟呢？”乳母抱著他哭了一場，他也就明白了。
    淩雲劍門收留了程靖，一樣做了個外門弟子。程靖根骨比他父親要好得多，記掛著家仇練武比旁人更刻苦幾分。沒過兩年，他被內門持劍長老看上，收為了入室弟子。
    言逸對程靖的淒慘身世倒沒什麼感觸，男主角嘛，身上不背點血海深仇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況且比起他那更命苦的弟弟，程靖在淩雲劍門的日子著實過得不錯。他的師父肖玄是持劍長老，也就是劍門第一高手，輩分上還是掌門的小師叔。於是程靖就和掌門是一輩的，即使他隻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門派上下也沒有敢小看他的。
    肖玄的門派福利是掌門以外的頭一分，程靖自然跟著沾光，因為他自己平時要求也低，簡直算要什麼有什麼了。
    長到十八歲，程靖劍法有成，師門從庫房裏拖出把陳年老名劍給了他，劍名叫做鎮海，是把兩掌寬的闊劍，正合程靖沉穩大氣，大開大闔的路子。
    這回下山，肖玄沒來，他雖然地位夠高，武功夠好，奈何不通世情，沒人放心他出門。於是程靖是跟著師伯一通來的。
    這個一通也是個奇人，他的本名隻有淩雲劍門少數幾個高層知曉，平時隻稱自己法號一通，一通百通。明明是個俗世之人，硬要作和尚打扮。不過他看著是個老頑童，其實是個人精，最擅長忽悠。
    一通沒有徒弟，看到呆得像根木頭的小師弟居然收了程靖這樣的好弟子滿心羨慕嫉妒恨，於是一路上把程靖使喚成了任勞任怨的小丫鬟。
    在鳳凰鎮歇個腳，一通聽了些八卦，又有主意了，非要程靖去山裏給他找據說特別好吃的山果子。
    程靖在山林裏轉了幾圈，還真找到了，拿衣服兜了十幾個，回程卻迷了路，走來走去就到了小寒潭，然後看到一位如竹似玉的佳公子正在那捉魚。
    言逸很鬱悶，他左等程靖不來，右等程靖不來，眼看著魚兒遊到東，遊到西，遊到南，又遊到北，終於忍不住了。他仔細查看了周圍，四下無人，隻有風聲鳥鳴，於是他脫掉鞋子，挽起褲腿，下水啦！
    冷水激得言逸一哆嗦，這時候就體現出習武之人的好處了。站在這麼冷的水裏，也就是剛入水那一哆嗦，身體感受到刺激，真氣立刻自行運轉，護住雙腿，保溫效果非常好。捉魚的時候更是看得準，出手快，濺起的水花還小，除了沒防備到魚身滑溜溜不小心滑掉兩次，這水平簡直完美。
    言逸左手一條魚，右手一條魚，開開心心的準備山岸，轉身就看到了程靖，表情可以稱作目瞪口呆。
    夭壽哦，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這看了多久了！要死要死，崔子玉的形象第一天就讓我給毀了！言逸內心波濤洶湧，隻是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
    “都說水至清則無魚，你怎麼看？”言逸自以為麵無表情的把手裏的魚扔了一條給程靖。劇本上當然不是這樣的，崔子玉應該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站在潭邊，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般的氣勢說出這句話，然後輕輕瞥程靖一眼。
    多有氣質！言逸已經把褲腿卷到膝蓋以上，氣質是決然沒有了，但是表現出好東西大家分享的優秀品質應該也算搶救了一下吧。
    程靖捏著垂死掙紮的魚，感想很複雜。他幼年經曆家變，逃亡路上嚐夠了人世辛酸，世事艱險，即便後來在淩雲劍門日子過得不錯，個性中終究少了少年人的飛揚，多了人到中年的謹慎，往好聽了說是少年老成，往難聽了說是小小年紀就心機深沉。淩雲劍門門風彪悍，淩雲劍法最強一招就是自爆般同歸於盡的招數，練久了人總會不知不覺帶上幾分尖銳之氣，所以門人用劍多走輕疾，程靖注重的卻是一個穩字。肖玄將鎮海給他，也是合了他的性子，年方及弱冠的程靖一身氣勢便如淵渟嶽峙。
    其實言逸現在的形象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所謂真名士自風流，下水捉個魚根本不算什麼，然而他在看到程靖的瞬間就臉紅了。頂著一張羞怒的大紅臉，這才真的是什麼氣質都沒有了！
    所以程靖猶豫著作何反應才能不繼續傷害眼前人脆弱的心靈，腦中突然就浮現出一通支使他去找果子時搖頭晃腦的樣子，他說：人生在世，唯有一張嘴不可輕忽，少說話，多吃飯。
    程靖默默歎口氣，彈指將魚打昏，說：“此地好山好水，還有好魚，不可辜負，不知兄台是喜歡椒鹽的，還是麻辣的？”
    言逸秒懂，然後傻了，這和劇本上說的不一樣啊，但是再看看手中的魚，魚肉幾乎是半透明的，一定特別鮮嫩吧……反正主動破壞劇情的是男主角，我隻是配合一下嘛！言逸立刻做了決定：“都要！我再多捉幾條！”
    程靖動作熟練的從樹林裏找到引火的幹苔蘚和枯樹枝，在水潭邊挖了淺淺一個土坑，點上火堆。然後將魚一條條剖開，清理出來的內髒放到一邊，魚腹內清洗幹淨，又剝了幾顆山果，將果肉填進去，用幹淨的樹枝串好，架到火上開烤。
    這魚個頭不大，肉質極嫩，對火候要求很高，一不小心就會烤過頭變焦炭，程靖卻是駕輕就熟。
    言逸心夠狠，在水潭裏一直捉到魚全部躲進暗河，再沒有敢出來的，才肯上岸。他拎著靴子坐到程靖對麵，眼也不眨的盯著魚串看。他雙腿還濕著，水珠順著肌膚滑落，在地上洇出一塊塊濕痕，雪白的雙腳上不免沾上了泥土。
    程靖眼角餘光掃到，心中竟有一刻不忍，便掏出唯一一塊幹淨的棉帕子給言逸。等言逸擦幹淨雙腳，放下褲腿，穿好鞋子，他再看了不知為何又有些不舍。
    魚肉烤熟後散發出香味，程靖連忙收拾心思，從懷裏又掏出個小瓷瓶，將配製好的調料和香料均勻撒到魚肉上。第一串烤好，他很自然的給了言逸。
    言逸感動得要命，這個主角真是好人，個性這麼接地氣，烤魚手藝又好，品格還各種高尚。他接過魚輕輕咬了一口……真是太好吃啦！他好不容易忍住眼淚，活著真是太好了。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一個烤魚，一個吃魚。言逸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劇本上的是沒法說了，讓他自由發揮……他隔了這麼久才頭一天做人，跟活人還存在著交流障礙呢。程靖卻是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山林偶遇，素不相識，與其交淺言深或者言不由衷，倒不如好好滿足了口腹之欲，日後回想起，全是好處。
    最後，兩人把魚和果子全吃了個幹淨，程靖還得再進山采果子。分別時，言逸十分不舍，同時心中又有幾分輕鬆，看程靖的個性，與劇本上描述的也不是完全相同，看來也是盡信劇本不如無劇本啊。
    而且，跟隨這樣一個老大，今後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太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