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玉榮！”
    暴脾氣的張師傅又在叫了，他微胖的身子坐在板凳上，一邊氣喘一邊兒吸著煙袋。
    “啊……哎！”跑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一邊跑還一邊拍著身上，乖乖地過來戳在那裏，細細瘦瘦的，倒是高，一根竹竿似的，聽師傅訓。
    “放你們半天假就鬼都不見影，到哪裏野去了？”張師傅見了麵先往他腦袋上給了一煙鬥。帶著火星的煙絲給磕了出來，在他腦袋上冒煙，他都沒敢伸手撩一下。
    “小四呢？”張師傅瞧著他那副板正得過分的身條，以及垂眉低眼的樣子，一下午沒見著這兩活寶貝的氣總算消了幾分。
    “小四……”譚玉榮支支吾吾，隻不肯說。
    “說。”張師傅沒那耐性。
    “小四，小四他爬樹上摘果子，摔下來了……哎，師傅，是我帶他去的，是我央他爬樹摘果子給我的，您可別……師傅你可別打他！”
    張師傅雖然微胖，但起身飛快，譚玉榮一溜小跑才能跟住他。師傅治班極嚴，出了這種事，治傷隻怕還不是首要的，可能得先捱上一頓打。譚玉榮想著那哎喲哎喲躺在鋪上的一臉血道子的小四，趕緊先把事情往身上攬。
    張師傅這一動身，邊上一群大大小小學戲的崽子們紛紛放掉手上做的動作，嗓子裏唱的戲詞，摩摩擦擦地也跟了過來。能趁這會兒歇一歇，也是好的。而且，他們也想知曉，小四究竟怎樣了。
    學戲的後生仔們統一住後院的大通鋪，擠擠挨挨有二十多個床鋪。這二十多個滾大通鋪的崽子們裏，日後有一兩個能成了角兒，張師傅的心血就沒有白費。但他們這會兒哪裏知道這個，隻是一味跟著過來瞧熱鬧。
    大夥的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雖然張師傅自己屋子亂糟糟擠挨挨，但對弟子們的要求，到底是不一樣的。
    隻有一床被子是團成一團的，格格不入的紮眼。
    “師父……”譚玉榮還在眼巴巴地望著師父，指望他開眼。
    張師傅的手已經揪住了那團被子，往上一掀，裏邊就冒出一個亂糟糟的頭，接著，便仰起那張臉來。
    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耷拉著眉，眼睛晶亮亮的，又委屈又害怕地望過來，柳條兒般的窄臉上劃了幾道血口子，嘴緊緊抿著，往下撇，卻不哭出來。張師傅眼睛往下瞟了一眼，他手裏居然還捏著啃了半個的果子，嘴裏的倒是咽得快！
    “甜嗎？”張師傅開口，居然問這個。
    譚玉榮趕緊給小四使眼色，師父這麼沉聲沉氣得問這個，絕對心底氣得七竅生煙了，小四呀你趕緊求饒說說好話，讓師父少罰你幾板子吧。
    那孩子居然點了點頭……
    不隻是譚玉榮，圍著的孩子都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疼嗎？”張師傅又問。
    小四大概摔壞了腦子了？居然搖起頭來了。
    張師傅的煙袋拿在手上那麼久，已經悄悄滅了火，就拿著它勾了勾被子，這會兒小四終於從被子裏露出了全身。他跪坐在鋪上，雖然衣服已經被掛爛了，手上腳上也隱隱約約的是血道子，但看樣子，倒真沒什麼大問題。但張師傅知道，他們戲班子西邊的那棵樹，摘了果子再摔下來，沒理由不折個手或斷個腳。
    “你會飛啊？”張師傅心底的擔心落了地，這一刻倒沒想著怎麼罰，反而問了句玩笑話。
    “我掉在師兄身上。”
    張師傅算是知道譚玉榮一邊跑一邊拍什麼了。這給人當墊子滾了一身灰，又疼得厲害，可不得多拍打幾下。
    “誰叫你去爬樹的？”
    “師父，是我！”譚玉榮真會接嘴啊，搶話都搶得岔氣了。小四沒被師父嚇到，倒是被他嚇到了，張了嘴，都沒發出聲來。
    “好，好得很，小寇子，這三天你師兄的飯就歸你吃了。”張師傅笑眯眯地對一個豆芽菜般八九歲的孩子說。然後折身往外走，譚玉榮戳在那裏，勾著頭，看不清表情。這死仔，叫你玩兒義氣攬上這遭罪！張師傅明明知道犯錯的不是譚玉榮，但總得煞煞他！不然，以後一個兩個的，全都出去摘果子吃，再一個兩個的摔下來，誰給做墊子！
    “譚玉榮，院子裏給我練《界牌關》，三天後我來看，有沒練好的地方，你再加一頓打！”
    張師傅走了，周圍的人自然跟著走了，趕緊學戲去！那小寇子想到這幾天可以吃雙份的飯，八九歲的孩子滿心的歡喜，對師兄都忘了生些同情心了。
    留下仍然戳在那裏的譚玉榮，以及沒受到任何處罰，眼睛裏卻蓄滿了淚的小四。
    “哎，小四，你別哭啊。”
    譚玉榮終於抬起頭來，就看到小四這幅模樣。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小四卻是“哇”得一聲哭出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