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香嶺，毒霧障。
    山中少年穿越霧障來到晶曦崖，放下背簍，敲鏨崖石。如果能找到一塊晶石，不僅能還清欠藥鋪的錢，還能買來珍貴的長白參和血燕窩。
    爹爹暈迷不醒，每日隻能靠參湯續命，年頭典當最後幾張古董家具換來的救命人參，眼看著就快用完了。
    師傅癱瘓在床，身子一年比一年虛弱，去年冬天咳血，開春三個月才止住血痰，大夫說他也需要燕窩來滋養肺腑。
    今天還是一無所獲，少年眼見著天色不早，收拾一下準備回到山下木屋。
    山中毒蟲成群，到了夜晚借著霧障出沒，就算含著萬香木也不能避開。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爽朗的詩韻傳來，一位錦衣少年緩步而來，折扇輕搖風流蘊藉，在山中少年的驚詫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向懸崖。
    怎麽會是他？他來此做什麽？
    來采晶的都是當地山民，或是一些想碰運氣的落魄之人，還沒有見哪個富家公子來此玩耍。
    懸崖盡頭，萬丈深淵。一步踏錯，萬劫不複。山中少年狐疑滿腹，卻見錦衣少年走到崖邊並未停步，抬起左腳踏上虛空，眨眼間就要墜入深穀。
    山中少年汗毛豎了起來，他想跳崖嗎？
    耳邊響起一聲‘危險’，後領被人揪住輕輕一拉，錦衣少年被人摔在地上，身子離崖口一丈遠。
    “哎呀，兄台的力氣真大，我的骨頭都要被你摔散！”
    地上的人似怨非怨，雙手在身邊摸索，毒霧讓他雙目失明，扇子就跌落在他手邊，可他摸來摸去楞是沒找著。
    山中少年驀然瞪眼，難以置信道：“你叫我什麽？”
    錦衣少年淡淡道：“兄台呀，聽你的聲音也是年輕人，你該不會要我叫你老丈吧？！”
    山中少年狐疑道：“你……”
    猛然想起同門幾年，也隻遠遠見過如眾星拱月般的他，兩人也從未說過一句話，能聽出他的聲音那才奇怪！
    這一點毋庸置疑，就算對方眼睛未瞎，也未必能認出他。
    師門弟子八百，錦衣少年是屬於那種走到哪裏都顯眼，很容易就成為萬眾矚目的人；而他恰恰相反，總是安靜地待在角落裏，站在沒有人注目的地方。
    錦衣少年摸索半天，最終歎息道：“我的扇子呢？”
    山中少年將扇子撿起，在錦衣少年眼前晃了晃，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是側著耳朵聽他的動靜，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少年把扇子放進錦衣少年的手裏，道：“前邊是萬丈懸崖，若非我及時拉你一把，你現在已經摔得粉身碎骨了！”
    “哈，懸崖勒馬，多謝兄台！”
    聽到自己差點摔死，錦衣少年並沒露出害怕神情，打開扇子正反撫摸，調侃道：“扇啊扇，你無恙乎？”
    對方一如往常地跳脫飛揚、幽默風趣，嘴角掛著慵懶微笑，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僅僅看對方的神情，山中少年會以為對方眼睛無恙，沒一個瞎子能用如此輕鬆地語氣說話。
    山中少年道：“你的眼睛怎麽了？”
    錦衣少年無所謂道：“剛剛瞎了幾個時辰，可能是山中毒瘴的原因吧！兄台的雙眼為何無事？此地有避開毒瘴的捷徑？”
    山中少年皺眉道：“我口中含有萬香木，能夠助我驅除毒氣，當地山民都知此事，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錦衣少年道：“你是說那種黑色的木頭嗎，含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吐掉了！它的味道真可怕，好似在吃樟藥丸子。”
    山中少年愕然，道：“你……”
    錦衣少年的任性是出了名，但沒想到他性到如此地步，明知道毒瘴有毒，還吐掉萬香木，僅僅是因為味道不好！
    山中少年沈默片刻，眼睛掃視四周，道：“這裏毒霧彌漫，蛇蠍蟲蟻皆有毒性，普通人被咬一下，輕則昏迷重則喪命，你孤身一人嗎？”
    在師門前呼後應，少年身旁圍著一幫師兄弟們，從來沒有單獨的時刻，身後還有兩個神通廣大的仆人，明是仆人暗是保鏢，無時不刻保護少年。
    山中少年心生疑惑，他身邊的那些人呢？怎麽會讓他一人在此？
    錦衣少年淡淡道：“是啊，獨行方能獨醒，冷眼才能明鏡，這就是一人出遊的妙趣。”
    妙趣嗎？山中少年真想看他被毒蟲噬咬痛不欲生的時候，還會不會說出這番風雅言辭。
    沈默片刻，錦衣少年道：“兄台住在此地？”
    山中少年遲疑道：“算是吧！”
    本就不是同類之人，在師門時從不往來，既然對方眼盲不識，山中少年也不想跟他多攀交情。
    顧念同門之誼，山中少年想帶他到山下客棧安頓，然後再通知他的家仆前來。
    錦衣少年道：“終於找到問路之人，請問晶曦崖怎麽走？”
    山中少年狐疑道：“你到晶曦崖做什麽？”
    錦衣少年道：“傳說晶曦崖藏有七彩晶珠，每月十五日月交替之時，晶珠便會浮現半空。據說晶珠頗有靈性，有緣見之無緣則罷，我是慕名而來呀！”
    山中少年皺眉，責備道：“即是來觀賞晶珠，為何不含萬香木？你這個樣子，就算晶珠現形，你也看不到了！”
    錦衣少年哈哈一笑，道：“珠若有靈，我性自空。凡胎可脫，坐化蓮花。一雙眼還要來何用？”
    山中少年定睛凝視，眼前少年俊美飄逸，憑空生出一股子仙氣，讓人本能就想跟他親近。明明跟自己一樣的年紀，卻是飛揚跋扈跳脫自如，能言善辯機智過人，難怪能得到眾人喜愛。
    “兄台？”
    “……”
    “兄台？”
    “……”
    在錦衣少年叫喚兩聲之後，山中少年醒悟過來，道：“不怕讓你失望，此地就是晶曦崖。山野怪誕傳聞，隻能做茶餘飯後的消遣，你怎麽能將它當真。”
    沒有驚喜也沒有失望，錦衣少年哦了一聲，淡淡地道：“這麽容易就找到了，三分趣味又降一層！”
    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山中少年似在看著怪人，道：“萬香穀瘴毒厲害，你的眼睛要快醫治，延誤時日就會永久失明。”
    錦衣少年道：“無妨，鼠目寸光之輩，瞎了也就瞎了，沒什麽好可惜的！”
    山中少年目瞪口呆，驚詫道：“你想活在黑暗裏？”
    錦衣少年哈哈一笑，反問道：“何處又是光明？”
    太陽偏西，錦衣少年摸到一塊半人高的岩石，優雅地坐在上麵，翹著修長大腿，微微晃動著，似乎在等待著日月交替的那一瞬間。
    對方禪機妙語氣定神閑，一點也不似瞎子，倒像個道骨仙風心眼通明的隱士。
    山中少年皺眉道：“夜晚到處毒蟲猛獸，你想留下喂蟲子？”
    錦衣少年拿出幾張銀票，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遞去，道：“既來之則安之……倒是你，早點回去吧，免得你的家人擔心！”
    銀票風中飄動，麵額大的令人咋舌，山中少年盯著銀票呼吸急促，有了它師傅的燕窩、爹爹的人參都有著落。
    錦衣少年道：“拿去吧，方才要不是你攔著我，它們就會在崖下陪著我的肉身腐爛。”
    錦衣少年的樂善好施師門聞名，雖然對方並無惡意，強烈自尊讓少年沒有上前，但盯著銀票的眼睛卻怎麽也挪不開，天知道他有多需要這筆銀兩！
    錦衣少年似笑非笑道：“不用客氣，我知道你急需銀兩，這不是施舍，隻是物盡其用！”
    山中少年狐疑道：“你怎知我需要銀子？”
    錦衣少年笑道：“你含著陳年之木，來到晶曦崖開采水晶，若非為錢，何故如此呢？”
    晶曦崖有稀罕的水晶石，開采時間隻在每年夏季，因為萬香木此時抽枝，新木含在口中既能抵製毒瘴，又不至於讓自己中毒。萬香木本身就是毒物，陳年萬香木毒性濃烈，解開毒瘴同時腐蝕內髒，這就一些山民活不過三十的原因。
    山中少年咬著嘴唇，屈辱地走到錦衣少年麵前，抽走他手指間的那些銀票。對方的手指修長白皙，彈琴舞劍風雅卓絕，而他的手卻是粗糙幹裂，指甲縫中還有黑色灰土。
    偏偏此時，錦衣少年嘴角一笑，好似在玩味人性。
    山中少年羞得麵色通紅，囁喏道：“八千三百兩……等我找到晶石，賣了銀兩再還你！”
    幾乎慶幸對方眼睛看不見，自己的狼狽樣沒落進對方眼中，當下決定隱瞞真實身份，欠的銀兩也以山民身份還他。
    錦衣少年不鹹不淡道：“後會無期！”
    山中少年看著對方，眼神堅定道：“我會找到你……把錢還給你！”
    錦衣少年莞爾一笑，轉過頭去，漂亮嘴唇吐出兩字：“去吧！”
    錦衣少年很客氣，與生俱來的優雅從容，讓他在釋出善意的時候，好似主人賞賜他的奴仆。
    少年窘迫至極，咬唇扭頭狂奔，似身後有怪物追趕，不敢停步不敢回頭。
    一口氣跑回山下小屋，把銀票掏出來扔在牆角，好似受傷的小獸，抱著膝蓋頭埋臂彎，慢慢舔舐受傷自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猛然跳起來，隻顧著自己心情，竟把錦衣少年丟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