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剛滿十八歲的周小樁風塵撲撲出現在南京火車站。
    頭頂氈帽，肩扛麻袋，頸串大蒜，雙手還滿滿當當拎了家釀高粱酒，特產大米和一隻剛被從麻袋裏放出來，正咯咯叫著撲棱翅膀慶賀重獲自由的土雞。
    “大城市啊，俺來了！”
    周小樁放開喉嚨大吼一聲，兩隻格外清澈明淨的眼睛熠熠生輝，寫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火車站裏過往的人潮聞聲像看怪物似的看向周小樁。
    判斷出這是個剛從偏遠山區出來，妄想在南京打工挖金的鄉下土包子後，人群發出或哂笑或滿不在乎的嘟噥聲，然後回頭各忙各的了。
    周小樁並不在意這些射向他的貶多於褒的眼神，放下酒和米，吐出剛剛大吼時飄到嘴裏的雞毛，然後從貼身兜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紙上是一個叫王守財的同鄉的聯係方式，王守財是更早時候的南京，回村過年時自誇已經有了穩定工作和住房，光宗耀祖地有出息了，周小樁這趟就是來投奔他的。
    周小樁心潮澎湃，還學著村裏學曆最高的那位有高中文憑的文化人製定了個五年計劃：
    第一年，勤快工作，第二年，開始攢錢，第三年，買間小房，第四年，找個對象，等到第五年，大概就可以帶著如花美眷衣錦還鄉，說不定懷裏還能抱著個小小樁。
    小小樁該長什麼樣呢？
    最好是眉眼隨他，因為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兒都誇他眉眼幹淨，咋看咋舒服。
    鼻子和耳朵就別隨他了，他的鼻頭偏圓，往好聽了說是憨態，但看起來總是傻嗬嗬的，耳朵則不夠大，耳垂又薄，是個沒福的麵相。
    腦子更不能隨他，他小學留級了兩年，初一又兩年，都十八歲了還是個沒完成九年製義務教育的，他拖了祖國的後腿，不能讓孩子也延續傳統扯著祖國的蛋。
    周小樁計劃得樂不滋溜，然而現實很殘酷，那個自稱是村裏最有出息，打包票給他安排好工作的王守財，其實隻是一家叫好味館的小飯館裏端盤子的。
    端盤子的能安排的工作無非就是幫忙在同一家小飯館打雜工。
    而且王守財並不像周小樁想象的那麼無私助人，他之所以肯帶周小樁進城，不是本著同鄉之誼，而是極為自私地打著抓壯丁的算盤。
    原來，好味館的老板吝嗇，從他兜裏往外掏錢就和剜他肉似的，小飯館有兩間店麵十五張飯桌，但店裏卻隻有一個廚子一個端盤子的，人手明顯不足。
    按照地位金字塔，老板在最上層，廚子扛大梁，端盤子的自然是最底層，飯館裏該是他忙的他要忙，不該他忙的比如買菜洗菜甚至換燈泡修水管的事也要他幹。
    王守財累死累活像條狗，有天終於憋不住了，借著幾口白酒下肚的勇氣向老板提出得再雇個人。
    老板雖然肉痛，但也知道王守財這是超負荷工作了，唯恐逼急了他憤而辭職，便開出他所能承受的最高工資，說照這個標準能請到就請，否則守財你就辛苦一點。
    這個比低保好不了多少的工資確實請不起城裏人和一般打工仔，但忽悠村裏那些沒見過世麵的人是綽綽有餘的，於是周小樁就很‘幸運’地被看上了。
    從此，周小樁光榮成為好味館地位金字塔最底層再往下的地基，被像牲口般往死裏使喚。
    有一天，王守財沒管住嘴，向周小樁吐露了實情。
    話剛出口王守財就後悔了，一邊嚎著別怪我一邊抱著頭一通鼠竄，還以為會被這血氣方剛年紀的青年追著揍，但出乎他意料的，周小樁似乎並不生氣。
    這個剛生下來爹就跑了娘就蹬腿死了，算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苦命孩子隻有三點長處：心態好，身體好，再加能吃苦耐勞。
    被騙就被騙唄，反正他也沒吃多大虧，再說了騙是雙方麵的事，王守財有錯，他自己也不無辜。
    隻可惜他當初在火車上顛簸了大半夜想出來的五年計劃都泡湯了。
    靠他那點一個月本來就沒多少，扣除夥食費，房租，買生活必需品以及三個月一次的剃頭後幾乎分文不剩，想攢錢買房是不可能了。
    至於如花美眷……
    周小樁歎口氣，就他這幾年小人物掙紮求生的經驗看，城裏的姑娘大多是喜歡有經濟基礎的，看不上他這樣的窮光蛋。
    少數光看臉的，或是更奇葩些注重精神世界的，勢必是自身家世顯赫財大氣粗，不在乎男方那點家當。
    那樣的姑娘，是不會屈尊降貴蒞臨這條治安形同虛設的街道，走進這家衛生髒亂差的小飯館的。
    但就在周小樁到南京的第五年，也是他要宣告自己的五年計劃全盤失敗時，一個如花美眷以無比跋扈無比耀眼的姿態強勢侵入了他的生活。
    那是一個漂亮到足夠禍國殃民，有錢到足夠無視對象的資產情況，有閑到足夠她天南海北瞎逛。
    同時也腦子有病到足夠委屈自己嫁給一個身份卑微，前景不堪，但絕不是具有浪漫悲劇氣息般懷才不遇，而是純粹貧下中農的好姑娘。
    不，瘋婆娘。
    周小樁滿含血淚地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