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前塵顧朝 第五章 初初見君君亦苦 月月當空空自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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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莊朝皇室祖訓有雲:盛世安康時,凡皇子皇孫大婚者,必宴我大莊朝子民一日一夜,以饋百姓愛戴之情。
莊儲的大婚之日被定於七月初七,神話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日子。這本來是個好日子,隻是傳到他人的耳中,便又變成了另一番境味:
“七月初七,說是神仙眷侶相會的好時候,可那神仙眷侶為何要相會?還不是苦於離散隻得時隔一年便一會的麼?”
倚陽殿偏殿內,宮女正在把琉璃燈罩套在燭火上,作為書房的偏殿一時間變得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舒格丞相坐在客座,三皇子莊赫在紅木案後批閱折子。如今他領了父皇的命令,已經學著處理前朝政務了,如此下去,假以時日他便可以登上太子之位。然後,就隻等著仁武皇帝一命嗚呼,駕鶴西去。到時候,天下就真正是他一個人的。
這種想法若是說出去定是大逆不道得當誅九族,但是卻在莊赫的心中醞釀了數十年。而他,自然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三皇子說得是啊,說來皇上對於四皇子的初次娶親就這樣草率,怕是當真隻將四皇子當做了有辱皇室聲譽的累贅了吧?”
舒格這個人素來不愛笑,整日看上去死氣沉沉的。可若一笑起來,人中之間的小胡子便一顫一顫,極其富有喜感,又讓人覺得諂媚不堪。
莊赫心中登時一陣厭惡,不過表麵上依然春風和煦,從折子中抬起頭,道:
“今日請丞相到殿中做客,一是感謝丞相多年來的扶植之恩,沒有丞相您的鼎力相助便沒有莊赫的今日。而這第二,我有一件事想請丞相幫忙。”
被未來的太子和皇帝這樣誇讚感激,舒格肥胖的身軀得意得都快飄起來了,哈哈大笑著回答道:
“三皇子有事隻管吩咐,老夫定為三皇子辦到。”
莊赫笑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四弟的娶親之日馬上就到了,可這些年四弟一直不與外界往來,一個人瀟灑慣了。可我朝的規矩,凡皇子成親必定要宴請蒼生黎民。但若這樣唐突地打擾到四弟,我這個月做哥哥的會過意不去。蒼生雖是蒼生,可弟弟卻與我血流一脈。所以我想請丞相在弟弟成婚那日出麵鎮壓,給四弟一個平靜祥和的大喜之日。”
舒格聽了這話,隻覺得三皇子果真是極盡體恤溫情的上等人物,心中對三皇子的欣賞又加深幾分,立刻豪言道:
“三皇子請老臣辦事,老臣沒有不應的道理。三皇子放心,這是包在老臣身上,必定讓三皇子遂了深沉愛弟的一片苦心。”
莊赫莞爾一笑,道:
“那便謝過丞相了。”
夜深人寂寥,燭淡影蕭條。
莊赫批閱完折子之時已經很晚了,日光的痕跡淡淡地在天上若隱若現,一刻勝過一刻的明朗。快要天亮了,今日便是七月初七,莊儲的大婚之日。
輕揉一陣憔悴的雙眼,莊赫打起精神,從貼身的裏衣內襯中掏出一枚羊脂白玉佩,佩身毫無瑕疵,透亮光滑,隻消一眼便知是舉世無雙的稀罕物。莊赫來回摩挲著玉佩,陷入沉思。
他其實是很好看的,膚色如小麥般健康,一雙丹鳳眼卻沒有絲毫的女子之氣,反而為他平添了一份威嚴,一個眼神過去,奪魂般的淩厲。而他其他五官長得柔和細致,令人在驚駭之餘又忍不住對莊赫其人忠心追隨。
莊赫是最懂得征服人心的,但他恰恰也是最無人心的狠心之人。
玉佩忽然被狠狠捏在手中,日頭開始高聳於空,莊赫對著窗外喃喃道:
“大婚快樂,我的四弟。”
莊儲的行宮內一片靜謐而忙碌的景象,大概是奴才都和主子比較想象,所以行宮的奴才們都是不必要的時候不發一言的人,除了特定的日子不邁出宮門一步。就算是在這大喜的日子,也淡然得不像話,每個人隻忙著自己手頭的事,互相之間也不會搭話,疏離而隔世,漠然得可怕。
隻是,該有的熱鬧還是要有,畢竟這是娶親不是送葬。
蘇勒泰早料想到四皇子不會把成親的事放在眼裏,估計這新娘子都到了眼下了還命令下人全部安靜,自己躲在房中練字呢。他一早就聚集了自己府上能幹的家眷奴才,各種行頭都備好去了行宮了。
一番打點之後,行宮張燈結彩,紅色滿目,總算有了喜氣洋洋的樣子。
莊儲穿好了新郎華麗的大紅衣裳站在鏡前。大概是心情慘淡的原因,十六年間他隻穿素色衣裳,病懨懨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時隔多年再次穿上富麗堂皇的顏色,顯得整個人由無精打采變得精神抖擻,恍如隔世的同時,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意氣風發馳騁沙場的時候。
一時間,莊儲的心竟不由自主地跳起來。這是這些年,他初次重新感受到心跳的劇烈。
正在恍惚著,蘇勒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主子,沙智族的隊伍已經到了城門口了,咱們該去迎親了。”
莊儲正神情恍惚,隻聽到蘇勒泰叫他出發,便急忙轉身踏步,還當他自己是多年前身強體健的時候,完全忘了如今的他隻不過是個虛弱的跛子。就這樣用力過猛一轉身,莊儲便狼狽地摔倒在了地上,連帶著身邊的椅子也倒了下來,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蘇勒泰在門外聽到屋內的聲響急忙衝進門,看到四皇子的淒慘模樣,趕忙將他攙扶起來,問:
“主子,你沒事吧?”
莊儲隻覺得渾身發冷,連帶著他的臉也變得冷了:
“沒事,走吧。
迎親的隊伍從偏僻的行宮一直行進到城前的集市,始終不見沙智族送親的隊伍。按說從蘇勒泰通報開始,送親的隊伍早該與這邊彙合了,可是到現在卻連匹馬的影子都見不到。
莊儲騎著馬向城門遠眺,隻見城門半開著,有模糊的人影聚集在那裏。
“往城門走,送親的隊伍大概是被擋住了。”
隊伍的確是被擋住了,而且是被城中的百姓擋住的。由於丞相舒格下令四皇子喜宴百姓一律不得出席,引起泰京城的民眾激憤,決定在四皇子成婚當日堵住沙智族送親的隊伍,讓四皇子無法順利成婚。
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能有什麼樣的魄力?百姓也懂得這樣的道理,所以肆無忌憚地對沙智族的送親隊伍口出狂言。
煞提坐在轎子中,拳頭漸漸握緊。
他是知道四皇子的境遇淒慘,但是他沒想到貴為皇子,竟會落魄到這種地步,連平民也敢在這皇子的頭上撒野。隨行的侍衛不中用,都是沙智族派不上用場的膽小之人,在這些百姓麵前一個個都快哭出來了。
輕輕掀開轎簾,他試圖親自出去趕走這群刁民,卻看到身穿紅袍俊美無暇的男子騎著馬帶領迎親隊伍走到人群後麵。雖是俊美華貴,狂野不羈的英雄麵孔,卻蒼白脆弱,身體也佝僂著,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一般,絲毫看不出男子氣概。隻是煞提在轎簾後麵看著,隻覺得這男子莫名地令人揪心,不知怎的,他的眼中隻看得到男子身上的颯爽英姿而非病態孱弱。他隻想到一個詞---英雄。
那男子的到來吸引了這群刁民的注意。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百姓們更加過分地吵嚷道:
“四皇子千歲!今兒娶親的大喜之日,何不下馬走到轎子前去迎接新娘子?”
“就是,四皇子快下馬,給天下蒼生走一個!”
蘇勒泰在莊儲身邊氣得渾身發抖,剛要拔劍,就被莊儲製止。
莊儲麵容冷靜,眼睛望著前方,絲毫沒有沾染到馬下站著的百姓。他薄唇輕啟,鼻梁挺拔剛毅,微微一笑時似乎連陽光的熱度都弱了許多:
“我的婚禮,我的新娘,自然由我來接。”
莊儲的話說得輕巧,事實上他每出口一個字,就有一把刀在心上劃一刀口子。他沒想到,時隔十六年,大莊朝的百姓竟然全然忘記自己是為了國家,為了蒼生而落得如此地步。他沒想到,自己拚盡全力守護的黎民百姓,竟是如此看待並且對待他的。而這一切,竟是因自己的殘疾。
可是,他莊儲是寧願流血也斷不流淚的。心中一橫,他準備下馬。剛一側身,殘廢的右腿剛剛抬起,就聽到轎子裏麵有一陣空靈如笛的聲音穿出來:
“若按大家所說,那麼遠嫁大莊朝的我,則更應該下轎,以示自己的情意。”
話音剛落,轎簾便被猛然掀開,一道紅袖的影子閃過,紅色蓋頭飛出來,直直飛到莊儲眼前。莊儲一把抓住,輕輕低頭,有清遠的幽香從蓋頭中散出。不同於其他庸脂俗粉的胭脂香,這種香是真正的令人沉迷,因為他從這香氣中能夠體會到美。
莊儲再一抬頭,隻見鳳披霞冠的新娘子站在轎子上,逆著日光麵對著泰京城的黎民百姓。如雪般純白的臉在太陽下近乎透明,不添任何修飾與化妝,卻美到令人驚心動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如名畫般令人流連忘返。明明該是豔俗的模樣卻隻因那人的絕美臉龐而出塵飄逸。一向討厭的顏色穿在那人身上,明豔動人,嫵媚之中透露著清純,有種誘人的禁忌之美。就算是幅員遼闊、美人層出的大莊朝,也從未有過這樣美得足以讓人驚心動魄的人物。
百姓們早已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了,莫說是男人,就連女人都看得癡了。這種天仙下凡般的人物,若是大莊朝的皇後在這裏,恐怕還比不上眼前人的一個腳趾頭。所有人都隻呆呆地抬頭望著,如朝聖般虔誠。
莊儲盯著那傾城絕豔的美人,一時間竟有些窒息的感覺。剛剛在房中重回戰場般的悸動又重新感受到。他自小習武,然後便上了戰場殺敵,從戰場回來變為殘疾從此墮落。
隻是此時此刻,他的新娘對自己動人一笑,在烈日下,在泰京城的百姓前,在大莊朝軍隊和沙智族對於前,在他們初初相見便已是夫婦的境況中,道:
“即已嫁於你,世間便再也沒有令你獨走的道路。初次見麵,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