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傳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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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或者上千年以前,在我們湘西這片土地上,隱藏著古老的蠱術,那時的人們畏懼蠱術就像現代人畏懼核武器一樣,所以,一直相互掣製著,禁止使用蠱術。
一直雄霸這方土地的霸主是雷氏家族,這個家族野蠻、毒辣、橫行鄉裏,他們唯一可取的是,多少年來堅定地反對使用蠱術。
某一年,殺人不眨眼的霸主雷山喜得一位千金,因為多少年來雷家一直是男丁興旺,沒有幾個女孩誕生過,所以,雷山高興地擺了幾千人的席麵。
有了女兒雷心後,隨著寶貝閨女的漸漸長大,雷山慢慢的像變了個人,不再血腥,不再打殺,到了雷心16歲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鄉親們交口稱讚的仁慈救世主。
可是,這一切美好,隨著善良可愛的雷心與窮苦人家出身的農民付臣之間的相愛結束了。
此時的雷山是仁慈的,可為人父母者,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龍成鳳,他決不允許自己的心肝寶貝女兒與出身低賤的農民相愛。
雷心懇求父親,說她隻想過最平凡普通的日子,她不稀罕繁華,不喜歡華麗,隻願與付臣隱於山中,過男耕女織的生活。
雷山打了雷心一巴掌,他忍著劇烈的心痛告訴女兒,隻要有他在,女兒休想亂來,除非他死了!
他和雷心的母親,早就為自己的女兒物色好了夫婿,他是另外一位霸主的兒子李天海,李天海聞名四海、文武雙全,兩位老人認為,隻有李天海這樣的豪情漢子才配得上自己的女兒,其實,四裏八鄉的鄉親們,也都是那樣認為的。
可雷心隻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在她純潔的靈魂裏,除了那個在山林裏從老虎口中救了自己的付臣,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世界上優秀的男孩何其多,他們再怎麼優秀,也與她無關。
她的臉很痛,可她一點都不恨父親,她是個聰慧的女孩,他知道父親之所以能從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變成現在這個令鄉親們交口稱讚的仁慈的霸主,全是因為對自己寶貝女兒的愛。
她不忍也不敢再忤逆父親,害怕如果自己觸怒了父親,父親可能又變回當年那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她不能做殘害自己父親和鄉親們的劊子手,她隻能,負了,付臣。
可憐的付臣,在雷家門前跪了一天一夜,希望雷山能成全他與雷心。他不知道那天,雷家城池般的吊腳樓群裏都發生了什麼,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他跪的那一天一夜,也是雷心昏迷的一天一夜。
雷心以自殺來阻止他的哥哥們去殺付臣,撞地頭破血流,昏迷了一天一夜,差點死去。
被母親背回家的半死不活、萬念俱灰的付臣,接下來的幾天,不吃也不喝,奄奄一息。
他的母親,再哭再求,也無濟於事,兒子是邁不過這個坎了。
付臣的父親多年前就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眼看著長大了,卻遭這麼個劫數,這叫身為人母的,怎麼活?怎麼辦?
眼看著兒子已經隻剩下一口氣了,身為蠱士的她別無它法,隻能試著啟用最古老的“生之蠱”,據傳這種蠱術能使將死之人重獲新生,可從來沒有使用成功的前例。這種蠱術一經啟用,不論蠱術成功與否行蠱蠱士在蠱術結束後便會死亡,而如若“生之蠱”啟用成功,使用這種蠱術的蠱士,會立即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她別無選擇。
一命換一命,付臣在垂死之際,被母親犧牲自己的生命給救了回來。
從鬼門關還陽的他,看著枯竭如幹柴的死去的母親,發出一聲猛烈的咆哮,接著,渾身的皮肉綻開一道道黑色溝壑,從嘴唇裏躥出鋒利的尖牙,眼睛裏注滿鮮紅的血液,捏緊自己指骨咯動的拳頭,尖長的指甲穿透了自己的掌心,可他竟然沒感到一絲疼痛,隻覺得全身上下被滾動流竄的怒火包圍,一縱身,竟躍出了七八米開外。
他一路咆哮著衝向雷家吊腳樓,撕下了看門人的頭,摳出了家丁們的心髒,咬斷了雷山夫婦的脖子,把雷家兄弟們撕成了碎片,最後,毫不猶豫地吸幹了雷心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
他,不再是付臣,不再是人類,他是“生之蠱”催生的“生魂”,沒有思想、沒有生命體征、沒有靈魂的暴戾凶徒,行屍走肉。
他的母親,如若知道“生之蠱”會讓兒子這樣新生,變成一個血腥的怪物,一定寧可讓孩子安靜地死去。
至少,我是那樣認為的。
付臣,是這個世界上出現的第一個生魂,也是最後一個,因為我從沒聽說過任何其他有關於生魂的故事。而那個傳說就像一棟爛尾樓,戛然而止,沒有後續,沒有結尾。或許是流傳下來的時候慢慢丟掉了結尾,又或者,是誰故意斷尾,為了嚇唬晚上不睡覺的孩子,再或者,是哪個誌異愛好者故意留下懸念。
我是從何以及幾歲時得知這個傳說的,自己也記不清了。也不清楚為什麼,在我腦子裏,這個傳說的內容,絲毫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化,它的圖景隨著我年歲的增長漸漸豐盈起來,從一幅黑白的圖畫變成黑白的默片,從黑白的默片變成彩色的鏡頭,到了現在,我幾乎能聽到付臣的嚎叫,能聞到他綻開的皮肉下流出的黑色血液的腥味,能看到抽搐在付臣尖牙下的雷心那緩緩合上的哀怨淒婉的眼睛。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這種狀況有些病態,竟然被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入駐了腦子!
曾經很多年裏,每當這個傳說竄進腦海的時候,一股股寒意便會接踵而至,那種瑟瑟的懼怕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不知道為什麼,上了高之後,我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對於黑夜,再沒有怕的感覺,想到“生魂傳說”的時候,心裏莫名生出的心酸感遠遠甩開了寒意。
這種感覺,完全不明情由,就好像從某一天開始,突然不喜歡看動畫片了一樣。
偏過頭看了看,小男孩已經不在那兒了。船艙裏,父親和鄉親們還在喜樂地聊著,關於退伍軍人張建國同誌——這位特種兵戰士的軍旅生涯,大家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有人問父親關於“安置工作”的事,父親和往常碰到這個問題時一樣,笑嗬嗬地幽默:我這棵探花寨養大的樹,移植到城裏,還不曉得活不活得了哩,不敢冒那個險,真是不敢冒那個險!
真相,父親沒有進城參加工作的真實原因,我是從餘老太口中得知的。
那是在餘老太95歲生日時,13歲的我仍然習慣像3歲時一樣,在母親忙碌的身影中跟來跟去。母親在田邊摘了一片荷葉,用井水洗幹淨後,包住一小捆麵,然後拿出織我的馬甲時剩下的紅毛線,對我說:
“雲寶,幫媽數著。”
“曉得,媽,餘老太95歲,纏95圈嘛。”
孩子都喜歡在父母親麵前賣弄自己哪怕微不足道的自以為是的小聰明,這是濃烈的血肉親情孕育出的一種極端的愛,些許扭曲,卻祥和、馥鬱。
“曉得,我雲寶什麼都曉得。”母親溫柔地笑著,空氣裏彌漫著甜甜的幸福。
“1,2,3,4,5……”整整繞了95圈後,母親把繩頭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叮囑我:“雲寶,一定要雙手遞給餘老太,祝老太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我在去餘老太家的半路上碰到了易峰他們,我們一起把各自的捆麵雙手遞給老人,異口同聲地說:祝老太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我發覺他們麵上的紅線顯然都沒有纏夠95轉。
包著青布頭帕餘老太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兒媳婦馬上端著裝滿花生、葵花籽和糖果的簸箕走過來,我們各自抓了幾把,塞進衣服口袋和褲兜裏。
大夥都口袋鼓鼓、蹦蹦跳跳地玩去了,餘太爺叫住正準備轉身的我,
“雲雲,你成績好,學問高,可惜你爹,隻讀了小學!”
我連忙在太爺前頭蹲了下來,易峰拿來了兩個小板凳,我接過一個坐了下來。
“你大姐還在你娘肚子裏時,市裏麵20年大慶,你爹在解放軍隊伍前麵舉紅旗,多雄實!”說最後三個字時,餘老太昂著頭,鏗鏘有力。
這種對父親的敬仰在寨子裏隨處可見,誰家有個大屋小事,父親都會第一個趕去幫忙;哪兩家有稍許爭鬥,也會請父親出麵主持公道;外寨流氓地痞來寨裏鬧事,也必得父親牽頭平息……
想象得到父親一身軍裝,舉著五星紅旗,昂首挺胸,領著儀仗隊正步向前的樣子,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電視裏天安門升國旗的場景,思緒裏飛揚著《白楊樹》裏動聽的句子──他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他是樹中的偉丈夫!
我和易峰斂聲屏氣地坐著。
“那天,你爹上山開荒去了,寨裏來了個穿西裝戴眼鏡的生人,說找“張建國”,你張大富伯伯拉住他往自己家去了,等我從山上把你爸找回來趕到他家時,站在門檻外,看見張大富正往“西裝客”手裏塞錢,見我們來了,西裝客飛快地捏著錢塞進了口袋。
張大富急忙走出來,湊到你爹跟前講:“佬佬啊,你媳婦就要生老二了,你丟不得啊,再加上我這個情況你也曉得,你就簽個名,推薦我代替你去好不好,我見好了不得忘記你哩!”
“縣裏點名找你爹去當武裝部幹部,他張大富不要臉,想頂你爹的名額!”餘老太的眼眶紅了,神情裏是咬牙切齒的恨,“張大富跟西裝客講你爹隻讀過小學,而他是個高中生,媳婦帶著女兒跑了,他一個人無牽無掛,你爹有三娘母拖後腿。”老太望了一下天,“那天晚上張大富到你家裏抱著你爹拚命地哭,第二天早上,他拿著你爹按了手印的推薦信,歡天喜地地跟著西裝客走了,之後,在縣裏當了官,再也沒回來過。”
老太整了整頭上包著的青布帕子,久久沒有作聲。
我的思緒飄到了許多年前,那是在我5、6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拉了些山貨去縣城賣,不一會兒就賣完了。母親開心地拉著我背著一蛇皮口袋柑子來到了張大富伯伯家,正趕上他往外走,“嫂子啊,我加班,小廖到屋裏。”
這個矮矮白白胖胖的伯伯沒空看我一眼,飛快地走了。
小廖娘娘正在和幾個同樣燙著卷頭發的中年婦女打牌,瞟了一眼我和母親,邊抓牌邊講:“唯唯,去給嬸嬸和妹妹拿香蕉。”
“我做作業呢,你去拿吧。”這個頭發用彩帶綁在頭頂的和二姐一般大小的女孩沒有回頭,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她的長相,隻知道她叫唯唯。
“嫂子,我還有點貨沒賣完,先走了。”母親把那口袋柑子從背簍裏搬出來擺在門口,然後把我抱進背簍裏,背起背簍走了。
背後傳來的那幾個女人的尖怪的笑聲,讓小小的我能不費力氣的想到大姐給我讀過的《西遊記》盤絲洞裏張牙舞爪的蜘蛛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