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獨一無二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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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生命
——記一個抗美援朝戰士的一生
這是什麼聲音?呼呼的,是打鐵鋪裏那破風箱聲,還是風吹旌旗聲?都像,又都不是。是寒風吹動糊紙窗戶的呼啦聲。風中似乎夾雜著其他聲音,若隱若現,似有又無。聽聽,仔細聽聽。啊,是娘的呼喚:“麥伢子——麥伢子——”嘶啞的聲音被風撕成一縷一縷,沒入空氣中。
1
腦海裏閃出一副畫麵,三個衣服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凍得哆哆嗦嗦的小毛頭貓著腰,穿過小樹林,走向後山坡的一塊紅薯地,目光如狼,又似鼠……一到目的地,便散開在地裏,蹲著刨什麼。
“麥伢子,你這個畜生,給老子滾出來!你居然……看我不剁掉你的手!”憤怒的咆哮聲突然傳來,一張怒目圓睜的大臉橫著,暴起的眼球射出的火焰能將人燒熔。屋裏的小毛頭聽了,一哆嗦,藏在手中的紅薯就落了地。隨後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耳畔傳來溫軟的話語:“麥伢子,告訴娘,是誰的主意?……你怎麼這麼糊塗?大頭說啥就是啥,自己沒腦子?跟著人瞎混?就算餓死也不能——不能那樣,知道了嗎?!不許有下一次,記住了嗎?”羞愧掩住了饑餓,小毛頭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怎麼了,他爹?啊!麥伢子,快,快跟你爹上山去!快,快走!”下一刻,溫軟的聲音變了調,“鬼子來了,快走!”“娘,我扶你走!”剛鬆下來的一口氣立刻又提了上去。“不,娘不走,娘走不了……”哭聲揉成一團又迅速被風吹散。男人臉上的怒火被恐慌替代,他熟練地一手拽一小毛頭,野貓似地躥上屋後小山,隨後隱入另一山頭,邊奔邊低喝:“快點!還回頭?不要命了?看路!”
尋了個稍微隱蔽點的地方,男人依舊惡聲惡語:“好好待著!不準亂走!”餘怒未消的目光重點瞪了小毛頭一眼,然後轉身,背影在林子裏縮小了,消失了。
誰在瞪我?是那雙暴突的眼!不敢對視,隻好小心翼翼亂瞟,希望能引起娘的注意。這是在哪?窗外白茫茫一片。屋內是頹廢的木桌、快要散架的架子床……對爹的記憶似乎就定格在那一幕,此後再沒有新的畫麵。天黑時哥倆被鄰人尋下山時,娘早已昏過去幾回。從鄰人的憐憫哀歎中,他才知道爹被日本人抓走了。原來,爹下山來背娘,剛冒頭,就被日本人的槍對上了,隻得舉起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這一走,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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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啪……”又是什麼聲音?那個胸帶小紅花、興高采烈的小毛頭是誰?哦,是自己?沒滿十六歲不讓當兵?嘿嘿,這簡單,十三加三,不就變成十六了麼?雖然個子隻及人家的肩頭,上衣下擺完全包住了屁股,褲腿兒卷了幾卷仍嫌長,但這不影響自己第一個完成任務!瞧,大家的掌聲就是最好的證明!站在隊伍前的小夥子掩不住麵上的自豪之情。可惜,娘在百裏外的家鄉,看不到自己的出息……自己偷偷走了,娘肯定悄悄哭,肯定狠狠罵哥哥……不過自己走了,不就少了張吃飯的嘴麼?那樣,娘和哥哥就可以多吃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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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啪……”又是掌聲?怎麼這麼響?哦,不,是鞭炮聲。這次鞭炮聲真大,響的時間真長。土鞭炮燃放騰起的硫磺那非白非藍的煙兒將歡樂的人吞沒了。好熟悉的味道!
一個激動得淚雙湧的中年婦女撥開人群擠過來,一把抱住胸披大紅花、高自己一個頭的小夥子放聲大哭:“麥伢子,我的崽啊,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邊哭邊端詳,接著拽住小夥子的胳膊,重重地捶,輕輕地落:“你這個沒良心的,一走這麼多年,連個口信都沒捎回……”鄰人跟著唏噓不已。
“怎麼就走?不是解放了嗎?娘還指著你過日子哩。又要打仗?前幾天春嬸兒剛給你說了個妹子,隔壁村劉小家的老滿,跟你一同歲,你認識的……娘覺得不錯,都已經替你應下來了。能不能遲個半年再走?你哥那倆小子都能滿地跑了……”
“人家妹子不賴,會過日子,對你印象也不差。你上門去一趟?也行,先把事兒定下來。這次去多久?你可得仔細著點兒,那些炮沒長眼……麥伢子,可以不去不咯?”娘的嘮叨讓鼻頭一酸。可是想起滿妹子,全身又瞬間被溫暖包圍。
滿妹子,她的大名叫麼子?記不得了。不過確實是個好妹子啊,不高不矮,嗓門兒秀氣,不過屁股挺大,能生養……黑裏透紅的圓臉散發著青春的光輝,一雙大眼四處掃,就是不瞅坐著喝茶的自己……那是害羞麼?嘿嘿,滿妹子,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哩!你爸送我出門時,知道你在門後看,不過我沒敢回頭……那枚勳章你喜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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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迎著鞭炮聲回到家。眼前仍是非白非藍的煙兒一片,耳畔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喉嚨也如加了木塞。麵對撲入懷裏痛哭失聲的滿是滄桑、些許白發的婦人,自己隻能默默流淚。待婦人哭累了,才拖著一條瘸腿,在鄰人惋惜的目光中一拐一拐地走進屋。
多少次在村頭地裏轉悠,一轉身,總能捕捉到些許躲閃的惋惜。24歲,多好的年華啊,那是冬日裏燒得最旺的炭火啊!澆點水,會絲絲地冒白煙兒哩。可惜,聾了,啞了,瘸了。
多少次,他夜半醒來,口幹舌燥,腦子裏全是滿妹子白花花的大屁股,以及她那躲閃而又狡黠的目光。沒人知道,他多少次銜著草根在異鄉發呆:和滿妹子的洞房花燭夜,會是麼子樣子?她抿嘴地那一笑,晃花了自己的眼。
在一千多個抱著槍杆睡、伴著炮聲眠的夜裏,是滿妹子溫暖了他。他堅信滿妹子的身子不像臉那麼黑,一定像平壤的厚雪那樣白,那樣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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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冬裏了?窗外下雪了麼?是誰在哭?“麥伢子,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咯!那些個遭天譴的來報信,說你去了。滿妹子來哭了一場,再得知你活著時,她已經嫁人了。”滿頭白發的是誰?娘?!您的頭發怎麼白得這麼厲害?你說的那個——哦,我知道,這怨不得報信的戰友。那一次我受了重傷昏死,又被壓在陣亡的戰友下麵。被救醒時已是幾天後,殉國的消息早已報走。
“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卻……我苦命的崽啊,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嗚嗚……該天殺的,麻三家的那是做什麼媒?狗眼看人低,作踐我崽!我崽還沒成過親,清清白白,怎麼能娶一個晦氣的寡婦?還拖兒帶女的!誰不曉得我麥伢子是英雄?”哭完了又發狠:“麥伢子,你莫擔心,娘養你一輩子!”說完又罵:“明伢子那個沒良心的,把你的傷殘金折騰完了就沒聲了,哪裏是兄弟,豬狗不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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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砍樹煉鋼任務?娘的身體,怎麼可能完成任務?你說什麼?超過任務獎勵工分?好嘞,小菜一碟!白天要掙工分,晚上有時間!我這身子骨,在平壤可以砸冰抓魚哩……今年工分終於沒有落下,看著娘嗔怪地奪過自己肩上的糧食,不由得嘿嘿笑。娘,其實我每年的傷殘金,夠你一個人吃兩個月哩!莫怕,一切有兒在。
娘啊,你不曉得,我已經能“聽懂”你們的話了吧?其實仔細看你們的口型,不難猜。嘿嘿,你崽不笨哩,這點困難難不住我。瞧,今年的糧票有餘吧!這就勻兩張給大哥,他家緊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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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我五七年冬裏是偷樹?我砍下來的樹可都交給集體了!白天要上工,不趁著夜裏去砍,咋能補上我娘的工分?我娘的身子骨,你們難道不知道?工分沒掙滿,我娘吃麼子?我沒有偷樹賣錢,要真賣錢了,我能讓我娘我哥餓死?接濟嫂子的錢是我的傷殘金!為什麼要拉我遊街?你們還講不講理?不!我沒有錯,我沒有偷樹!我從不偷東西,除了那年秋裏跟著大頭去偷陳地主家的紅薯……娘啊,你為什麼這麼早就不管我了?你還不到五十,我才三十,你就扛不住了麼?剩下我,誰作伴?
8
分了一畝半地,收了水稻,又播了油菜。油菜開花了,黃燦燦一大片,迎著春日的陽光,敗家子似地揮灑花香。地頭的人拄著鋤頭,微駝著背,似乎陶醉了。誰來分享他的喜悅?他豐收了!模糊中,似乎看到滿妹子在田頭朝他笑。隨即,他也傻傻地笑。
回到清冷的家,又愣神:滿妹子的小兒子有一歲了吧?近幾年,她東躲西藏,家裏被管計劃生育的人搬了個空,不過總算如了願……她也算熬出頭了。
滿妹子一直那樣俊,臉圓圓的。麵前這個抱著嫩伢子的長臉女人是誰?幹嘛盯著自己?那雙大眼……哦,滿妹子!我的女人!白花花的大屁股!嘿嘿!她的臉紅了……怎麼板起臉了?誰惹她生氣了?
突然意識到什麼,他慌也似地逃了。事後又埋怨:為啥要逃?她差點成了我的女人哩!不,她就是我的女人,她夜夜都來陪我,隻是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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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個春夜,因舊傷複發,從夢中醒過來,滿身汗水,輾轉反側盼天亮;多少個除夕,披著那件木塊似的軍大衣獨自在村裏遊蕩,貪婪地吮著鄰人家鞭炮的硫磺味兒、噴香的臘肉味兒,還有饞人的穀酒香兒……
其實,他每年也有自己的喜慶日子,那是他的盼頭。七月一日、八月一日這兩天,他總會早早把大門打開。雖然來人握著他的手寒暄幾句就走了,雖然他壓根不知道來人到底說了什麼,但是他很高興,覺得自己受人重視。每每這個時刻,他會重生萬丈豪情,總忍不住想起當年受嘉獎時的榮光,又是敬軍禮,又是搓手,那條瘸腿也站得特別直。
後來又多了個盼頭。一入三月,總有那麼幾天,會有幾個脖子上係著紅布條的小娃兒進進出出他的家。抹桌子、擦玻璃、掃地……雖然更多的時候都是小娃兒與自己小眼瞪大眼,但是他高興。跟在他們後頭在自己的三間瓦屋裏打轉,看著他們滿是生氣的小臉,猜測著他們打鬧的內容……很舒坦,似乎自己也變小了。
10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到底過了多少年?不知道。白天與影子作伴,夜裏,有滿妹子相陪。漸漸的,滿妹子也不來了。
終於有一天,他又病了。這一次,掙紮了好久都沒能下床。兩個侄子得知後分別給他抓了兩副藥。其實他不想要藥,他想要侄子們陪陪他。孤零零多少年了?真想有個人陪陪自己。隻要陪陪自己就好。他忽然有些害怕,他不想孤零零走。害怕像蛇一樣纏緊了他的心,他喘不過氣來,喉嚨裏的木塊愈發堵緊了。
窗外的風聲更緊了。哦,不是風聲,是炮彈轟鳴聲,是子彈掃射聲,是戰友慘叫聲……想起那些陣亡的戰友,他突然想:侄子們會不會給我立個碑?如果立碑,上麵應該寫:革命烈士馬春麥之墓。部隊番號不用寫,也沒人記得了。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是誰?聲音若有若無,纏在風聲裏。他費力傾聽,傾聽。哦,是娘!隻有娘始終牽掛他!他忽然不害怕了,繼而委屈地哭了!微微轉動頭,循著聲音看向窗戶。目光掃過黑木桌上的四副草藥,掃過屋裏熟悉的一切,掃過一半嵌玻璃一半糊紙的窗戶……兩顆渾濁的黃淚留在了眼窩邊。
兩天後,被人發現時,他早已冷硬。入棺時,瘸腿已無法壓直。按照農村的習俗,五保戶三天歸山。鄰人很快湊了份子,第二天就將他送上了山。據說當天兩個侄子整理遺物時,在床板下發現一個皺巴巴的存折,數目是三百一十塊整。一個侄子看了隻咕噥了句:還不夠棺板錢!另一個馬上冷哼:要不是他,劉寡婦家的有錢交學費?胳膊往外肘的老貨!棺板是兩個侄子湊錢置的。
第二年,山頭重又披上新衣。滿目綠英中,一處新黃煞是惹眼。近看,是一座新墳,無碑,獨臥山丘。墳頭幾根小草立在溫煦的春光裏,借著微風,歡快地炫耀著它們獨一無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