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實自從鍾月見到木樂珊那時起，他便知道木三小姐肚子裏的孩子並非是凡胎。
    木樂珊本為凡人，但自從懷上那孩子以後便身有異香，雙目能察靈異之物，具備了凡人所不具備的特殊能力。而以此作為代價的是她的身體狀況不斷惡化，各項機能受損，如今氣血大傷，脈象虛浮，且搏動微弱，僅存的氣力隻能堅持到把她腹中的胎兒生下來。
    木樂珊不論如何都可以說是大戶人家的正經閨女，倘若是遇上了遭人侵犯以致懷孕這樣的事，想必是應當驚慌失措的。但鍾月觀察過她身形，分明已是懷孕四月有餘的身子，女子對此事向來比男子更敏感，況且身子又是她自己的，想必她是早已知道自己身懷有孕這件事的。
    而僅僅知道自己懷了身孕，但卻無端多出這許多從前不具備的能力，倘若是一般人，也必然不會輕易接受。鍾月在木府竹居自木樂珊閨房外進入室內，到他與蘇陽二人雙雙告辭，木樂珊從始至終並沒有表現出半分不自然，反而是泰然自若，並無遮掩的樣子。
    可見她早就知道了沈莫悲不是人，並且即便如此也還是義無反顧地願意為他生孩子。
    可他究竟是什麼東西，她應當也如未見到沈莫悲之前的鍾月一般，是未必知道的。
    而眼下，沈莫悲鎮定自若地站在鍾月麵前，神色溫和，微垂的頭顱下那一張俊顏上還帶著幾分如木樂珊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招牌式的淺淡笑意，讓人不得不覺得他是十分重禮節的人。
    但是鍾月卻知道，他那經年如一的微笑並非是源於發自肺腑的高興，亦或是身心滿足的愉悅，而是因為，倘若他不笑，他就會活不下去。
    這麼說起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奇特的妖物，它們叫歡愉獸。
    歡愉獸，又名花顏獸，榕城妖類之一，喜獨居。
    歡愉獸世代繁衍隻產雄性，因而香火傳承需借由凡間女子。此類妖獸自成卵之日起便身有異香，幼獸仰仗生母體內精元存活且每胎僅產一隻。女子懷胎一年又二月方可產下幼獸，隨即幼獸出而生母亡，故歡愉獸世家僅存男子而無女子。
    而關於歡愉獸，要說的還不僅如此。歡愉獸，顧名思義，麵常有歡，身有愉悅，是名歡愉。人間常說，是人而有喜怒哀樂，但對於歡愉獸來說，自出生之日起，喜怒哀樂便隻有喜樂，而無哀怒。
    若要說世間萬物皆有生存之道，而生存之道各有難易的話，那麼它們這一族妖類要生存下去的方法聽起來倒很是簡單。
    那就是一輩子都要笑著。
    沈莫悲原本覺得，要一個人一輩子都在臉上帶著笑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比起狐妖們修煉需要害人性命，挖人心肝；比起蛇妖們修煉需要躲進深山老林，藏身洞窟；比起樹妖們修煉需要避開火種，當心雷劈，他們隻要一輩子都隻要像現在溫和柔軟地笑著就能活下去，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就如同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站在素昧蒙麵的母親墓前時父親與他說過的話。
    他父親與他說：“莫悲，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啊。”
    沒錯，這就是他們的宿命。沈莫悲以為，既然是一隻歡愉獸，那麼要笑著過一輩子會很容易，可他那時沒有想過，萬物皆有喜怒哀樂，喜樂歡愉，展顏歡笑，本就沒有什麼不對。
    但他們卻也是有哀怒的。可他們，卻因為這活下去的理由，即使在悲慟欲絕，怒發衝冠時，也隻能強顏歡笑，麵不改色。
    要說這樣的日子，他已經過夠了。沈莫悲已經活了一千年，這一千年裏，他每日都在微笑，甚至於這笑容已經似凝固在他臉上似的，已然成了他隨身必備的麵具，也讓他以為人生百態他皆看盡，再沒有什麼能威脅到他的生死。
    除了天劫。
    那是妖類每千年曆一次的，而他低估了天劫的威力，於是險些喪命。
    可他卻安然度過了，他起初以為那是他天生幸運。
    但當他自昏迷中醒來，從陌生卻柔軟馨香的床榻上起身，走出那扇翠色的門扉，在初晨的風雪之中擁抱著不知從何處撞進他懷中的救命女子時，他看著那張楚楚動人又純潔無暇的臉龐想，他可能再也活不過這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