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深山。
    莫其凡蹲下身，看著落在院門外的那隻野鴿子，神色頗為疑惑。野鴿飛了好幾日，身上的羽毛都變成了灰白顏色，看上去髒兮兮的，它筋疲力盡地賴在地上，看到莫其凡也隻是懶懶地眨眨眼。莫其凡伸手在鴿子身上戳了幾下，一隻手捏住鼻子，嫌棄地拎起它的一條腿，將它打量了一通。
    這隻鴿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君離鳥，據說是聞喪膽曾經深愛的女子養大的，後來女子離世了，這隻鳥也就不知所蹤。它的體內都被灌輸了奇異的毒液，但凡是被它啄上一口，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現在出現在自家小院前，簡直是詭異。
    莫其凡將野鴿腿上卷著的紙條取下來，在它的身上輕拍一下。野鴿怨恨地看了一眼莫其凡，揮展翅膀飛走。他展開那張紙條，搖頭輕笑。莫離兔崽子用竹棍戳下去的痕跡，時輕時重，間或有一兩個點大的小洞分布。那兩個孩子離開已經兩個多月，江湖上關於四惡人的傳聞卻是絲毫不減。看莫離的字跡，還有那隻野鳥，至少能確定兩個孩子此時是安全的。
    他走回到屋內，本就簡陋的屋子少了兩個愛玩鬧的孩子更顯冷清，一張四方桌旁四張圓凳，桌上一盞油燈，每晚總是孤寂地燃到三更。四方桌斜後方一張黑漆木櫃，及胸的高度，櫃上擺放著的都是些雜物，其中還留著兩個孩子九歲那年捏的小泥人，泥土早已經幹裂，小人卻依舊頑強地站在櫃子最顯眼的位置。
    莫其凡拉開櫃門，從櫃子最底下一層裏拿出一塊包裹著的黃色布塊。他打開黃布，從中拿出一根絳紫色蠟燭，放在桌上點亮。蠟燭散發著一股龍涎香味，青煙霎時嫋嫋，不一會就彌漫了整個屋子。
    這蠟燭是莫其凡當初避居深山之時葉隨塵送的。葉隨塵說若是有一日思念入骨，便點燃了蠟燭，他不多時便會趕來。那時候莫其凡隻是不以為意地笑笑，加之實在不願與葉隨塵再有過多糾纏，隨口便應承了，結果沒過多久葉隨塵就帶著人找來了這裏，這根蠟燭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束之高閣。直到十二年前葉孤瀾到了這裏，他才是真正下定決心要與葉隨塵斬斷牽連。
    隻是，終究做不到。莫其凡自己放過自己，那些刻骨的過去夾雜著回憶卻總是突然來襲，讓他猝不及防輕而易舉就被擊潰，隻能舉起雙手投降。有時他也會想，舍不得的放不下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段過去，卻每每愈加無法自拔。
    他將莫離的書信緊緊攥在手心，坐在桌邊等著葉隨塵前來。龍涎香的氣味鑽入鼻孔，隨之而來就是割舍不得的曾經。
    “你來了。”莫其凡將書信展開放在桌麵上，視線定格在紙麵上，根本不願抬頭看葉隨塵一眼。
    多日不見，葉隨塵的臉上又添了幾分滄桑，眉宇間的倦色更甚。他背手站在門口，嘴角含笑地看著莫其凡。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隻要看一眼，就是心滿意足，哪會在意那個人是否願意也給他一個相似的眼神。
    “其凡。”葉隨塵走到莫其凡對麵坐下，一臉溫柔地看著他，是真的已經很久不曾這樣看著他。每次在夢境之中總是毫無避免地看到這張臉，好像彼此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攜手天涯，路見不平拔劍相助，相視一笑間已是天荒地老的永不分離。醒來之後卻是愈發冰冷的宮殿，空蕩蕩的寢宮內隻有冰冷的大理石地麵倒映著孤獨與黑暗，那個人終究是不會回來了。
    “阿離去找過你。”莫其凡抬頭看著葉隨塵，目光深沉。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任務莫離的出現是個錯誤。莫離小的時候，他也是愛答不理的，總是一個人在院外練功，讓莫離一個人在屋子裏玩，莫離從來不哭不鬧，從小就是一副懂事的模樣。那時的莫離還小，隻能在床上爬來爬去，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有一次莫其凡練功忘了時辰，直到天黑才回到屋子裏。一進房門沒見到莫離，心中還是慌亂的。他掀開被子，就隻見到莫離一臉青紫色，鼻間的氣息微弱。莫其凡用內力穩住莫離的心脈，才替他撿回了一條命。想來應該是莫離在床上玩鬧的時候，不小心用被子裹住了頭，差點悶死。
    自那以後，他始終對莫離心懷愧疚，便愈發寵著莫離，畢竟從一開始，他就是欠了莫離的娘親。
    “去過。”葉隨塵淡淡道，終於也看到了桌上的那封信。寥寥數語，兄弟二字格外刺眼。
    “你對他說了什麼？”莫其凡問。
    “事實而已。”
    “你造就的事實？”莫其凡突然一笑，內心的信念卻在瞬間悄然崩塌。
    “則之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葉隨塵對上莫其凡的雙眼，總覺得那般質問的眼神似曾相識。很久以前，莫其凡曾用這樣近乎絕望的眼神看他，後來就離開了，留給他這一生的牽掛與追悔。
    “是你認為重要的事吧。”莫其凡問。
    “算是吧。”
    “究竟你還瞞了我多少事？二十年前的事，你究竟瞞了我多少？”莫其凡霍的站起身，雙手支在桌麵上，神色激動。那些過往於莫其凡來說是潰爛了的瘡疤，碰一次痛一次。
    “其凡，我是為了你。”葉隨塵道，“瀾兒做皇帝，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退位，那時我們可以在這深山之中廝守餘生時光。”
    “嗬。”莫其凡了然一笑，看著葉隨塵一字一頓道，“這麼多年，你一點都沒變。二十年前，為了江山犧牲你和我的感情，二十年後，又來為我和你早已經寡淡的感情，去犧牲那兩個孩子的感情。你真是自私。”
    “所以我說是為了你。”
    “你會後悔的。”莫其凡出了大門，往外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腳步，從指間撚出一粒小石子想屋內彈去，熄滅了即將燃盡的蠟燭。
    “葉隨塵，此生你我不複相見。”
    莫其凡離去的背影決絕而孤單，青絲在黛青色的林子中蜿蜒成了一道道絕美的曲線，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年少模樣。
    葉隨塵定定地看著那抹背影從清晰到模糊，又縮小成了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視線盡頭，總覺得這一次，其凡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