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楚靈會被蛇咬完全是個意外。
    彼時封後的冊封大典早已過去半月有餘，他早朝後於禦花園中遇著了正抱著小太子遛彎的雲皇後。
    他雖時常歇在雲霓宮但卻是不常見到這孩子的，今日難得見了，看他又長大了不少，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見著他便揮著細嫩的小粗胳膊央著他抱。楚靈佯裝無奈地笑笑，於花園之中繁茂樹蔭下伸手欲抱起這孩子，卻不想那孩子背後的木樨樹幹上盤著一條如婦人長辮般粗細的青蛇正吐著猩紅的信子蓄勢待發。於是說時遲那時快，楚靈趕緊伸出左臂摟住孩子將他護在懷中，右臂抬高連同寬大的衣袂遮住孩子的半身，那蛇就在此時弓身出擊，一口咬在他右臂之上，竟是駢死也不願撒口，此時身後衝上一帶刀侍衛，手起刀落之間那青蛇已斷作兩截，熱血噴湧了楚靈半袖，最終孤零零地陳屍於禦花園中。
    這一切發生之時也盡在片刻之中，待得身後眾人回過神來已是被驚得魂飛魄散。光天化日之下，這帝王倘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落了一根發他們都難逃責罰，更何況是被這人人避之不及的毒物所傷。
    於是整個禦花園都騷動起來，宮婢侍從皆撲倒在地齊聲告罪，雲皇後也被驚得麵如土色，但她好歹是一國之母，不過片刻便鎮靜下來，遣了宮婢急急往太醫院趕，又趕忙上前查看楚靈的傷勢。
    楚靈垂首看了眼地上那青蛇的屍首，輕言安慰她：“無礙，這蛇並非毒類。”
    見得雲皇後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才將孩子轉至她懷中：“此處血腥氣味太重，你還是帶著皇兒回寢宮歇息吧。”說罷，他轉過身去撩起衣袖自去檢查紅腫起來的傷口，身後的雲皇後麵色上雖有擔憂，但心中隱隱也明白多說無益，便喚來宮人，道聲萬福，領著太子回宮去了。
    待得雲皇後離去，楚靈回過身來看到跪倒一地的宮婢侍從也無心責罰，除了幾個常在左右的留下外，他屏退了其他，兀自端坐於園中清涼亭靜候太醫。
    皇帝受傷從來都是十萬火急的大事，禦花園距離太醫院並不近，但那太醫到來的速度卻是不慢的。楚靈自少年時便常參與宮中狩獵，受些小傷小痛早已懂得該如何緊急處理，於是待那太醫來到跟前，得見已經稍加處理過的傷口時不免鬆了一口氣，查看片刻後便從隨身的藥箱中找出幾瓶傷藥塗抹於患處，又將多餘的交到楚靈貼身宮婢手中，交待其每日如何換藥後方才安心。
    那太醫做完了所有這些並未告退，隻見楚靈以左臂托腮撐於亭中石幾之上閉目養神，他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杵在原地。
    “愛卿還有何事？”楚靈淡淡地吐出話來，聲音雖不大，但卻足夠亭中眾人聽見。
    太醫立時跪於青石地上：“微臣確有一事稟告，卻不知……卻不知……”
    “卻不知什麼？”
    “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那太醫聽得這句“但說無妨”後沉了麵色，隻用並不十分響亮的聲音說道：“微臣幾日前曾到林皇後……呃……娘娘寢宮中為其診脈……”
    楚靈雖然閉著眼，但“林皇後”三個字卻清清楚楚地撞進耳朵裏，他猛然睜開雙眸，定睛注視著跟前的太醫，單刀直入截走他的半句話直接發問：“阿碧病了！？”
    他那火急火燎的氣勢著實驚了太醫一著，那太醫心中暗自後悔不迭怪自己不該多嘴，但如今騎虎難下也隻好把心一橫繼續往下說：“臣……臣診出的是喜脈。”
    楚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臣診出娘娘有喜了。”
    那一瞬間楚靈似乎開始覺得天塌地陷，有什麼東西正從他身體裏破繭而出，可他懵懵懂懂，全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隻是在恍惚中又問了一句：“她有多久的身孕了？”
    “回皇上，已是三月有餘了。”
    這一次他清楚地聽到了，頂著燎熱的日頭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記憶起兩年來他唯一一次與阿碧水乳交融的夜晚，還記得那夜他不知憐惜粗暴地對待她，她的身體上開放出他從未見過的色澤瑰麗的花，還有她冷漠的眼神，冰冷的軀殼，都早已在那時叫他一顆心如墜深淵。
    他以為自己對阿碧的心已經死了，可如今卻又有灼熱在胸膛中凶猛跳動了。
    阿碧有了他的孩子，他們有了屬於自己的孩子。
    楚靈已經聽不到太醫接下來說了什麼，他幾乎是從石凳上一躍而起，心中滿溢著前所未有的喜悅，行路之快好比腳底生風，一顆心裏隻想著要快些見到阿碧。
    可是楚靈沒有想到，他的噩夢排在喜悅之後，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態勢洶湧而來，凶悍到他根本毫無招架之力，隻能生生接住，看著自己體無完膚。
    他一心想要見到的阿碧，他滿心滿眼的阿碧，在蕭條零落的深宮冷宅裏，她就如同天降的謫仙一般令這裏蓬蓽生輝，但此時此刻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那個永遠像一根毒刺紮在楚靈心頭的人卻無比殘忍地刺痛著楚靈的雙眼。
    楚荊。
    楚靈早已無從得知楚荊是怎樣進到這冷宮禁地裏來的了。先皇薨後，他的皇族兄弟都被分封為王搬離皇宮，對於楚荊，他最為新鮮的印象永遠停留在他與阿碧新婚那夜，這個他嫉妒又嫉恨了多年的皇兄，如今在他最感幸福的時刻重又出現，生生在他心頭劃開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可他卻連痛呼都不能。
    這怎麼能說不是個噩夢呢？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像現在這樣，獨自隱匿在一片遮蔽中窺探了阿碧與楚荊。但那時楚靈卻沒有勇氣敢於直麵這切膚的事實，可如今他還怕什麼呢，假如他早已輸了阿碧，那麼現在，他至少還有阿碧肚子裏的孩子。
    “皇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嗬。”楚靈自濃密的樹蔭後走出，他一心裝滿的憤恨已經使這情感灌注於字裏行間統統流露而出。
    正於林蔭小道之中散步的阿碧與楚荊二人停下腳步，一齊看向他，楚靈這才清楚地看到了阿碧的樣子。不過三個月，她卻明顯地消瘦了，一張曾經明豔動人的麵孔蒼白如紙，兩瓣能夠未點而朱的薄唇也無半點血色。不變的隻有那一雙眸子，不變的隻有她那始終如一注視著他的眼神。
    楚靈不知自己是使出了多大的力量才強忍住上前將阿碧從楚荊身側奪走的衝動，他目光如炬緊盯著楚荊不放，如果眼神能夠著火，他想他早已將楚荊置於爐中燒成了灰燼。
    就在此時，他聽聞楚荊的萬福，語音還未落地他便戲謔出聲：“皇兄真是好興致，入宮一趟並不著急著來見朕卻是擔憂著一個被朕拋棄了的女人。”
    “皇上，阿碧就算入了冷宮也是比您後宮任何一個妃子都要金貴的女子。”
    聞言楚靈凶狠地抬眸怒視楚荊，後者也毫不掩飾周身的怒氣。隻有阿碧，她柔柔地半倚在楚荊的身側，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鬆鬆地搭在其手臂上，一副弱風拂柳的模樣。
    “楚荊，送我回去吧。”兩人對峙之時阿碧朗然發聲，她的聲音並不大，甚至還帶著顯而易見的疲倦，然而楚靈卻忽視了這一切，他劈手抓住阿碧的細腕將她帶進自己懷中，卻不想下一秒卻迎上她的一記耳光。
    楚靈怔忪在地時眼簾中撞入阿碧自持欲泣的臉，他第一次看到她這般失落的模樣，也是第一次聽到她說出的決絕。
    她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