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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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的搖晃中,秀楠稍微清醒了些,映入眼簾的是母親因惱怒而扭曲的臉龐,視線越過母親的肩膀看向前方,紀子背對著自己,雙手捂住臉,仿佛陷入了另一個非現實性的世界,背影略顯淒涼孤獨,猶如被遺棄在世界某個小小的不見天日的角落。
這個叫紀子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或者不如說這個女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為何母親無法看見、無法感受她,為何母親能夠相安無事地穿過她的身體,為何隻有自己才能看見、才能感受她。一連竄的疑問浮上秀楠的腦際,剛才的驚恐與詫異褪去了少許,數不清的疑問在秀楠的腦海膨脹開來,太陽穴隱隱作疼。
母親這一形象變得模糊起來,秀楠聽不到對方的聲音、感知不了對方的動作、看不清對方的麵容,她的目光全然被紀子占據著,眼前的母親成為了透明的空氣。甚至她覺得自己一同進入了紀子那個非現實性的黑暗空間。
女兒的反應委實過於異常,女人從未見過秀楠這副模樣,對方的靈魂仿佛從身體中被抽離了帶到別處。這讓女人不禁感到莫名其妙與一絲驚恐,女兒的眼神不是注視她,而是越過她去注視另外的什麼。停止搖晃對方的身體,往身後瞄了一眼,唯有開著的房門和空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莫非身後真的存在第三者?這個想法猛地閃過女人的腦海,背後升起一股寒意,不知自己是否多心了,似乎有一道從房門吹進來的冷風撲向自己,心跳加快。
可是這個房間明明隻有她和秀楠倆人,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其他人,看來還是秀楠的惡作劇,故意找其他問題來逃避關於吸煙問題的解釋。女人以這一想法來撲滅掉方才荒謬可笑的念頭。
“聽好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好好給我解釋一下。。。”話還沒說完,手腕被秀楠用力地扣住,女人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女兒拽著往門口走去,最後被秀楠推出了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聲音震動了空氣。
女人呆愣地望著緊閉的房門,過了幾秒鍾後才完全回過神來,條件反射地用手不停地拍門和扭轉圓形把手,“開門!秀楠!開門啊!”
回應她的唯有深不可測的沉默。這道門在秀楠和女人之間劃成了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非現實性世界,一個是現實性世界。
“秀楠!你究竟是怎麼了!你到底在搞什麼?”女人心急如焚,手掌因為用力拍門而變得通紅,還夾雜著火辣辣的疼痛。本來想打電話給丈夫,伸進衣袋拿手機時驀然想起正在出差的丈夫要兩個星期後才能回家,即使現在打電話過去也不可能立即乘飛機回家。於是作罷,繼續拍門,朝房內的秀楠叫嚷。
“秀楠!無論發生什麼事,先把門開了好嗎!”
“秀楠,到底發生了什麼?”
“秀楠,你究竟在裏麵做什麼!”
她全然不知秀楠何以表現出這番怪誕的舉止,或許有什麼不知名的事物附著在秀楠身上,某些絕對稱不上是好的事物。焦灼的火焰燃燒著女人的身心,拍門的動作漸漸停止下來,掌心紅腫不堪的左手握成拳頭,額頭抵在門麵上,不可名狀的無奈與悲涼圍繞著她。女兒對她的漠視與冷淡讓她不知所措,盡管秀楠不是第一次讓她這般不知所措,可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她的心依然被高高地揪起來。
緘默的粒子主宰著氣氛,每個人都在感受這沉默的深度與重量,宛如從天而降的無數的隱形石塊,砸在所有人的肩上、背上、心上。想要逃離這窒息的靜默,卻又無法做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無能為力地被吸入這死一般僵硬的沉靜中,感受其所帶來的痛苦。
停止了許久的時間終於重新流逝,一道來自非現實性世界的聲音敲響了她的鼓膜,“我沒有吸煙。”
女人猛地抬起頭,怔怔地凝視深褐色的房門,確認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可下一秒從房內傳來的聲音打消了她這一想法。
“我沒事。”秀楠的聲音離她非常近,看樣子對方正靠在門上與她對話,“這裏沒有發生任何異樣,沒有存在看不見的第三者,隻是我個人的狀態出了點問題罷了。”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隔著房門傳出來的秀楠的聲音與平常聽起來不大一樣。
“總之我沒有吸煙,至於我的房間為何會出現煙盒和煙灰缸,我不知該怎麼解釋,反正我一直遵守著你們給我定下的規矩——不吸煙。”
這番充滿矛盾意味的話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書桌上明明擺放著煙盒和煙灰缸,卻又說吸煙的不是自己,那躺在煙灰缸裏的兩支薄荷煙又該作何說明呢?女人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反駁與質問對方時,秀楠再度搶先她一步說話。
“不管你是否相信,總之我沒有碰那玩意,我知道這樣說會令你想不明白,其實我亦想不太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都沒有關係,隻求你不要像上次那樣將我的唱片通通扔掉,那樣一來我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麼事。”秀楠的語氣很平靜,讓人無法聽出含有半點撒謊的味道,十足十的真誠實意。
在女人的印象中,秀楠撒謊的次數寥寥無幾,甚至她都不想起來是否真的存在過秀楠說謊這一事實,對於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秀楠從不給予遮掩與粉飾,而是大大落落地承認,簡直像不懂撒謊似的。此時對方這番話聽起來固然難以明白,甚至沒有可信度。盡管如此,對方的話到底對女人起了一定的作用,咬住下唇,欲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塞回到肚裏去。
誠如秀楠所言,她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秀楠都不介意。
“你什麼時候出來?”語氣既生硬又冰冷。
“半個小時之後。”秀楠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今天的晚飯就先拜托你一個人完成了。”語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對方不再靠在門上。
女人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房門,掌心的痛感多少消去了一點,握成拳頭的手鬆開,往廚房走去。
秀楠來到紀子麵前,對方仍以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唯一的變化便是捂住臉的雙手分別垂在了大腿兩側,麵無表情地盯視前方的空氣。
倆人彼此對視片刻,凝重的沉默似乎又將降臨於此,不過這次秀楠很快打破了這一滯重的氣氛。
“幽靈嗎?”秀楠繼續以平靜無瀾的語氣問。
尚在處於混混沌沌的黑暗中的紀子聽到對方的問話後,表情不禁有了一絲變化,猶若瞧見漆黑中閃爍的光點。
剛剛秀楠與母親的對話如模糊不清的顆粒斷斷續續地進入她的耳朵,倆人談話的內容沒有形成鮮明清晰的印象存在於她的腦際,即便是幾分鍾前發生的事,她亦無法清楚地記起,這與記憶力和精神集中沒有絲毫關係,而是因為她還沒有離開那個完美無缺的黑暗世界,外界的一切沒法很好地傳達給她。
現在秀楠的聲音將她一步一步地拉回到現實世界,周圍的黑暗因子逐漸消失,眼前的景象是秀楠的房間,對方正站在自己麵前。
“幽靈嗎?”秀楠重複問題。
“啊?”紀子一時間沒理解對方的意思。
“紀子是幽靈嗎?”
“不是。”紀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確不屬於幽靈這一類生物。何況幽靈是由死人變成的,她並非死人,心髒的跳動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秀楠微微一笑,手輕輕地按在秀楠心房的位置,感受其有規律的跳動,帶著和煦溫暖的電流傳入到自己體內,她甚至能夠聽到微弱的心跳聲,這些都足以證明紀子與幽靈不沾一點邊。
“我也知道紀子不是幽靈。”說罷,手放下,直勾勾地盯視對方的臉,“不過還是莫名其妙啊,完全搞不明白啊,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紀子聳聳肩,笑了一聲,“誰會明白這種比婊子還難懂的事情。”
“呐,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嗎?”秀楠問,“剛才母親穿過你體內的時候。”
“完完全全沒有,什麼都感覺不到,就像是空氣穿過身體一樣。”紀子再一次檢查身體,仍然沒有堪稱奇怪的現象。
秀楠就此沉思一番,隨後朝紀子走來,對方立即明白秀楠這一舉動的用意,身體沒有躲開,定定地站在原地。對方的臉上帶有幾分不安與緊張,即使她很努力地掩飾這一心情,可那緊抿成一條線的嘴唇與微微發顫的手還是出賣了她。
不成功。秀楠沒法像母親那樣穿過紀子的身體,倆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她能感受到紀子結實豐滿的軀體,飽滿柔軟的胸脯緊緊地貼著她胸口稍微往上的地方,對方的身體是真實的,是有溫度的,不是死人的冰冷與僵硬,亦不是幽靈的虛無與飄渺,這一感知使秀楠的內心滑過一股暖流,無可言喻的愉悅充盈著心頭。
顯然,秀楠不能穿過這一肉牆。看來她想得沒錯,能夠感受紀子存在唯她一人,對於其他人而言,紀子如同空氣。秀楠說不清楚這一情況到底是好抑或是不好,或許兩者兼有,或許兩者皆無。
秀楠後退幾步,站回到剛才的地方。凝重呆滯的氣氛在倆人短短的身體接觸的時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恢複了正常。
“不要緊吧?”
“沒有少一根頭發,沒有缺一根指頭,我想應該是不要緊的。”紀子微笑。
“即使隻有我才可以感知你。”
“這就足夠了。”紀子在床邊坐下,雙手分別撐著床沿,“實話說,我也不想有太多人知道我的存在,更不想因此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秀楠在對方身邊坐下,雙手置於膝頭,“唔,如此一來,你不就可以留在這裏了?”
“可以這麼說。”
秀楠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揚,之前纏繞著自己的煩惱得到了解決,隨著這聲歎息融入到空氣當中。
紀子同樣舒了一口氣,對於他人而言是幽靈,對於秀楠而言是活人,便已足矣。因為她找不到在這個時代除了秀楠以外她還與什麼人有聯係,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就是秀楠。隻要秀楠能夠感知她,這才是最重要的,其餘一切皆是無足輕重。
何況她能以這種形式留在秀楠身邊而不被他人所察覺所阻攔,已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幸運與幸福。16歲的秀楠也好,33歲的秀楠也好,50歲的秀楠也好,隻要能留在秀楠身邊就好。
紀子瞧著手掌,這具身體的變化遠遠超出她的意料,不僅是物理上的疼痛消失了,連性質都發生了改變,好像從某個遙遠的國度拉來了一個全新的軀體套在她身上,而原有的身軀則暫時置於另一個地方。所幸的是沒有連同靈魂一起換掉,靈魂依然是原來的靈魂,紀子依然是原來的紀子。
“事先聲明,不可以扔唱片,一張也不能扔掉,如果想扔什麼東西的話,就扔其他好了,作業課本衣服內衣什麼的都無所謂,唯獨唱片不可扔。”秀楠斂起笑意,嚴肅地叮囑對方。
紀子“嗬嗬”地笑了幾聲,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記住就是,唯獨唱片不可扔。”其實不用對方提醒,她亦對此了然於心,與秀楠多年來的生活經曆,對方的愛好習慣已成為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吸附於她的腦海,她深知唱片之於秀楠的重要性,對於中意的唱片,秀楠向來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曾經有一次她對秀楠問了一個很俗的問題——唱片與她究竟哪個更加重要?當時正在整理唱片的秀楠停下了作業,盯著手中的Christina-Aguilera的《Stripped》一會兒,然後轉過臉看向她,說:“唱片丟了可以再買,紀子丟了就沒有了。”
對於那天的場景紀子曆曆在目,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秀楠穿的衣服、秀楠的表情、秀楠的語氣等統統深刻地印在她的腦袋。自己聽到這個答案後,也是“嗬嗬”地笑了起來,可是笑著笑著,眼淚便很不爭氣地湧上了眼眶,她不是一個愛哭的人,所以她竭力克製自己欲要哭泣的行為,可最終她卻把臉埋在對方的肩上哭了起來。
到底因為什麼而哭呢?時到今日紀子仍然得不出具體明了的答案,隻是當時秀楠的話猶如一股無可抗拒的、蘊含無限能量的魔力給予了她猛烈一擊,讓她一反常態地哭了起來,不過是一邊笑一邊哭,其中沒有半點悲傷與憂鬱,倒不如說內心被幸福與感動的糖漿裝得滿滿,還從邊緣溢了出來。
“唱片丟了可以再買,紀子丟了就沒有了。”紀子看著對方的眼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