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新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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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道正補錄》,隻花了三個月,比他當初習道家正典還快。那些不入正道的邪術,他修習起來毫無芥蒂,千奇百怪的術法似乎天生就印在了他腦中,隻需要再拾起便是。
然後是《補錄集外考》。
然後是《三元會證》。
看不完的書,習不完的法。
白日,他是龍虎山大弟子,持心最正。夜晚,他是藏書樓的野鬼,茫茫然如同已抉心自食。
“術,無關乎道。”沈長絕沉聲道。
鬼嗤笑一聲:“道長可敢捫心自問,持心清正,從無雜念麼?”
沈長絕道:“有過。”
鬼沒料到他坦然承認,一愣之間,隻聽得他接著開口:“但我現下自問坦蕩,並無私心。”
“你想知道什麼?”
“你……這個鎮子有什麼古怪?”見鬼鬆口,沈長絕的口氣緩和了幾分,劍尖微微朝後點地。
“若是我說沒有呢?”鬼低頭看自己的指甲,齊齊整整,並不比常人長許多。
沈長絕皺眉。
鬼抬頭,負手,笑道:“戰吧。”
“你疑我,那便戰。”
空曠的小巷起了狂風,簷下的陰影向街中蔓延,一時山雨欲來,黑雲壓頂。
沈長絕平靜地看著陰影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向自己的腳下侵襲而來,一任道袍在倏忽而至的狂風中獵獵作響,抬頭瞥了一眼就要壓到他的道髻的烏雲,持劍的手一揮。
一線清明。
烏雲向兩邊退去,被劍氣割裂的雲層中漏下一縷日光,不如之前那般灼熱,卻夾雜著初春的生機,在地上生根。
日光斜斜打在鬼的臉側。鬼本蒼白的臉頰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雙手在身後驟變,結了一個金剛印,既而合十,向下一翻。
隨著鬼雙手一翻,本已散為兩片的烏雲驟然彌漫開,雖薄了一層,卻似成了飄絮,揚揚無所依,悠悠往下墜。
沈長絕的橫持符劍,往上一抬,雙眼卻隻打量著鬼。
鬼衝他笑笑,似乎並不在意他的注視,也並未因他舉重若輕地化解自己的攻勢而介懷。
那神情,隻是了然。
沈長絕仍維持著雙手恭謹捧劍的姿勢,猛然所有下墜的雲絮消失一空。隻是紮眼,所有雲絮消失的空隙中,憑空生出豆粒大小的雨點,狠狠砸了下來。
第一滴雨水落地的時候,地上的陰影仿佛活物般升了起來,糾纏著要爬上灰色的道袍。
道袍的擺子染上了一抹深色。
沈長絕閉眼,雙手握劍柄,往下一插。
劍尖深入地下,石板寸裂。陰影被死死釘在原地,再動彈不得。雨點打在劍柄上,發出錚錚如鐵的聲響,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從沈長絕腳下,至鬼身前十丈,石板呈一線裂開,所有的雨竹不受控製地往那裂開的縫隙裏砸去,片刻便彙聚成了一道水線,水線越來越粗,卻蓄勢不動,像一支直指鬼心髒的利箭,隻待箭手鬆弦的一瞬。
鬼無視了身前水線,隻是輕輕拍了下自己的衣裳,拎起隨身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沈長絕雙手下按。
水線無聲而動,瞬間貫穿鬼的胸膛。
兩人自動手到結束,不過幾眨眼的時間。看似平淡的交手,鬼從未手下留情,沈長絕最後的出手也是狠絕。
向後倒下的一刻,鬼鬆開了手中的酒壺,眼裏滿是戲謔。他還沒死,死了才好。
他敗了,然而沈長絕仍是一無所知。
兩個人,沒有誰是贏家。
鬼招來的雨水一滴也沒有落在沈長絕的身上。然而兩人交手的氣息散去,頭頂早已變了天。早前的太陽已不見蹤影,傾盆大雨驟至,遠方隱隱傳來轟鳴雷聲。
沈長絕道袍盡濕。
地上開出朵朵水花,水流從高的一側緩緩流向低的一側。屋簷漏下的水滴成了串兒,滿耳盡是喧嘩雨聲。什麼小巷,什麼婚事,什麼鎮子,都不見了。世界變得如此狹小,小到蒙茫雨幕中,隻有一個鬼,一個他。
他站在原地,姿勢也未曾變過,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看雨。潑天大雨。
看鬼。那個倒在地上,似乎下一刻就會灰飛煙滅的鬼。
握劍的手早已鬆開,符劍又似平常一樣負在他的背上。他的雙手空空,握不住一顆落下的雨滴。
青色的傘柄在他的手中慢慢具象,每真實一分都要過去漫長的等待。
他似是無措地看著手裏的傘。
隻是一把尋常的紙傘,泛黃,雖舊,卻還不破。
和先前那把化為青煙的傘完全不同。當時他沿著鬼走過的小道一路到了曹家,隻覺經過的地方有些古怪,平靜地異乎尋常,這才撐了那把傘,想要試探一二。誰知那鬼明明已虛弱至此,卻還是不受攝魂的影響。
他也許寧可死。
這個念頭一冒出,沈長絕的心像是被一隻大手握了一下,隻覺胸中一悶,哪怕大雨盡數砸在身上,也不足以澆滅胸中塊壘。
鬼先前喝過的酒壺還在地上。就落下鬼身側三尺外。
沈長絕勾了勾手,酒壺幽幽飄到眼前。
不大的壺,裝不了幾口酒。古樸的樣式,銅壁被把玩地多了,浮雕都快被磨平。壺柄極細,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常見鬼一指勾了酒壺,搖搖,偏不墜。
左手持酒壺,喝光剩下的半口酒。右手抬至胸前,一朵黃色的傘花在頭頂撐開。
並不好喝。從未喝過酒的沈長絕想,沒想到鬼時時不離身,哪怕死前也要喝一口的,竟是這樣無味的東西。
隻是無味,也有些醉了。
原本如同千斤重的傘,真的舉起,也不過幾根竹骨之輕。
將酒壺重新係回鬼的身上。沈長絕俯身看沒有一絲生氣的鬼。不,不應當說是生氣。本是死物,現下連維持著神明的怨氣也被雨洗去了,幹幹淨淨,比龍虎山那方蓮池的水,還要平靜無波。
分明對塵世沒有什麼留戀了,這才隻剩下微弱的鬼氣。修為不高,卻不管不顧對自己動手。他不想自己知道的,比他這樣半生不死地活著的更重要的,到底是什麼。
不就是不想讓自己知道麼。沈長絕自嘲笑笑,神情和鬼有三分相似,再不去問不就好了。當真以為自己是那些個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迂道士了?
伸手攬過鬼瘦削的肩膀,將他全身籠在紙傘之下。雖然明知他渾身早已濕透,卻不願再讓一滴雨落在他身上。
鬼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沈長絕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著他的,感到還有一絲鬼氣在周身蕩著,本悶悶不快的心,忽就開朗了。
隆隆的雷聲響個不絕,沈長絕聽見自己的心跳緩慢而穩定。
到底是有什麼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