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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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將至,風月坊的彩船粉妝一新。這彩船就是集聚這眾多眼球的最醒目場所。今日裏數十條紮花的紅鍛將高高的船簷染成了朝霞,千萬條垂落的彩線絲絛將遍身羅綺的男人們豔羨的、淫褻的、驚豔的、好奇的眼神收攏成一片虛無。
無數的花顏與滿街臨水的菊花相得益彰,又有誰能抵的了這傾城的誘惑?
“紅蓮姐姐,你真美!”身邊的小丫頭朱雁兒翹著彎彎的柳葉眉,豔羨地說,“姐姐若是發達了,不要忘記了朱雁兒啊……”
看著眼前這個僅僅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美眸中折射著未諳人事的純美,令人惋惜的是她從出生臉上便帶了一塊指頭大的紅痕,因此便被父母遺棄。她這一生,縱然淪落在這風月地,也難有出頭之日,終身隻能是燒火做飯的丫頭。
我不禁感慨,“不要羨慕姐姐,如有一天,你也和姐姐一樣登上高台,靠向眾人炫耀青春乞憐,也許就是你一生厄運的開始……”
“姐姐你說什麼,朱雁兒不懂……”小丫頭抿著嘴,將我的紗衣整理好。
“不懂……也罷……走吧……”我埋身在這風月坊中,隻為了有一天,能夠見到他。這個小丫頭,懵懂的心思還遠遠不能承受這世上的汙濁,又怎麼能解這風月扣?
望著船下放蕩形骸、醉生夢死的文人墨客們的眼神也充滿了世俗的渾濁,我不屑一笑,終是等到了這萬眾矚目的一刻。我將唇上的緋紅又潤了一潤,輕輕扶了扶綴滿了妖豔簪花的滿頭青絲,轉了轉纖腰,輕薄的紗衣頓時霓裳飛揚。
船在水中微微蕩漾,晃動著我對今生命運的懈怠與淡漠。
“本為箔上蠶,今做機上絲。得路逐勝去,頗憶纏綿時。”這是我今天的試題,誰若將我的詩和得好,便可將我這枝鮮花采擷了去嚐。
騷動的人群竟然一時沉寂了下來,沒有人再吆喝、吹哨子。這詩看似簡單,卻是一語雙關,以“絲”為“思”,將一女子的纏綿思念盡現。
“紅蓮姑娘,你這般如花似玉,何苦淪落風塵,還要以詩才會友覓良人?隻要隨了我去,便可一生無憂……”一位穿著富貴的商賈惋惜不已。
“這位先生,紅蓮所求不是衣食,而是知己……知己又怎好求?”我淡笑惋拒。
那富貴商賈窘迫起來,不再說話,隻是往口中灌了兩口“十裏香”。
“柳在眉中行,垂下綠絛絲。得羨張敞去,曾是舊景時?”一位書生得意洋洋地答道。
“以柳喻眉,好一首哀怨閨詞,隻可惜,空有了好意境,卻沒有好對仗,不堪匹配……”我搖頭,歎息。
“姑娘是在故意為難大家麼?”這書生有些不滿。
“這風月坊的規矩就是以詩會友,難道隻憑喝酒猜拳就能贏得美人歸?你想得倒美,若容易遂了你的心,這裏不就愧對‘京城第一樓’的美名了!”隻聽到有旁人奚落道。
一連三日,我的詩竟然無人能和。
老鴇終於按捺不住,捏起一張絹帕假意朝我拭淚:“紅蓮啊,媽媽我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麼?這三天了,風月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冷場了……不怕掃了大家的興?這生意怎麼做下去?”
“媽媽請看……這哪裏是冷場?”我拉開繡簾,讓她朝留仙廳望去。隻見來來往往的人不斷,廳中的姐妹竟然將這詩譜了曲子,邊彈邊唱,而台下聽的人竟然癡迷凝神,忘乎所以。
老鴇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開口。
“花開半處猶豔,水流半渠而澈,媽媽在江湖混跡已久,難道還窺不透這欲迎還就、欲語還休的境界麼?”我抿嘴笑看風景,知道以我的才智很快就會在這魚龍混雜的京城內豔名遠播。
老鴇恍然悟了,嗔笑著:“我就奇怪,世間怎生出你這樣鬼靈精怪的女子?看來我心軟收下了你,倒真是誤打誤撞,成就了你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男子能消受的了你?”
我淡笑,不語。辭了鴇母,步入西廳閑坐,細細品位那曲子的滋味。
“針是貫線物,目中恒韌絲。得帛縫新去,何能納故時。”一聲清澈響亮的男子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對麵是一個身著錦衣卻不奢華,頭帶文士冠卻覺得毫不迂腐的年輕男子,他的眸是文采奕奕的輕舟,仿佛將千山萬水的愛恨情仇都融入那幽暗的深壑中。
我驚得心膽欲裂。居然有人知道這典故,知道這詩詞的奧妙。我考的不僅僅是文才詩情,而是要的一個懂儒家、通佛理的大師。
“請問官人尊諱?”我起身行了一禮。
他“嗬嗬”一聲淡笑:“姑娘不必客氣,隻是我湊巧知道這段故事而已。”
我自知是自己低估了別人,這京城不是貧瘠小城,到處臥虎藏龍,又怎麼可能都是俗鄙之人?想到這裏,我的雙唇頓時發冷,臉部似乎被抽打一般熱辣。
“既然這位官人答對了……紅蓮這區區賤軀當由官人處置……”我雖違心說了這話,卻也知道做人信義當頭,縱然是青樓女子,失了信義,也是難堪,今後將在這風月坊何以立足?
他搖頭歎息:“這詩出自《洛陽伽藍記》之《正覺寺》,是北魏孝文帝朝尚書令王肅的江南妻子謝氏和北魏妻子彭城公主所作。姑娘和這兩位世間難有的奇女子一樣,必然也是一位才智和膽識過人的女子。我並非是貪圖姑娘的美貌,而是奇怪姑娘用此典故來出題,許諾自己的終身,可有什麼苦衷?”
我……我……我生平第一次顳顬著,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樣的男子,輕而易舉就攻克我的戒防?
“姑娘不必緊張,我本已經在廳中坐了許久,若是隻貪戀姑娘的容貌,早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之。我之所以到這偏廳來找尋姑娘,隻為了告訴姑娘,姑娘不必如此為難自己,姑娘要等的人也許很快就會出現……”
“你……”我的雙肩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男子仿佛從天而降,如將我剝骨剔髓,一語道破天機,在他幽深的雙眸中,我將無所遁形。
“姑娘在這風月坊所圖的並不是安樂,而是天涯尋知己。以姑娘這等才智,不宜久居青樓。既然如此,早些脫離了這苦海,才會回頭是岸!”他口出禪機,短短幾語,就已經將我心裏穿了很多年的盔甲卸掉。
我讓淚縱橫而流,朝他深深一鞠:“謝謝這位官人提點,紅蓮記住了……”
他再次搖了搖頭,伸出兩手朝後一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出去。
我渾然夢醒,還不知道這胸中溝壑萬千的男子姓甚名誰。他又怎麼知道我當初並非將自己典給了風月坊,而是我倒貼了五百輛紋銀給鴇母,讓她允許我不入賤籍而隻在風月坊住上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