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2)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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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寧二年九月,汴京最是絢目旖旎的時節。
    遍地的金菊、流光溢彩的船燈,倒映在水麵,隨著晃動的彩船,影影綽綽,碎了又滿,滿了又碎。熙熙攘攘的人聲正從橋上傳了過來,遠處走來一群身穿灰衣的英俊學子,相互調侃著,賣弄著文采風騷,眼神中充滿對京城的豔羨與鮮奇。
    我眼前的彩樓紅緋綠蕊,數十串大紅的燈籠如秋日的串紅,爭奪了整個乾坤天地的色彩。一簇簇煙眉柳色,嬌語嗔吟不絕於耳。
    幾位餘韻未盡的男子,與紅顏依依作別,費盡力氣邁著酸軟的雙腿,邊搖邊晃,相互攙扶著從我身邊蹭了過去。
    刹那間,這“風月坊”的眩目牌匾將我的眼變成迷離一片。這就是他們一群風流書生常來紙醉金迷的地方?果真對得起這京城“煙花第一樓”的美譽。
    我一身低調素淡的男裝打扮,揮了一下手中的折扇,深深呼吸了一口,將唇狠狠地咬了下去,隱隱約約的痛楚頓時蔓延開來。我決心要入這泥沼中走一遭。既然州官可以放火,為何卻不能讓百姓點燈?他能來的,我自然也能來的。
    “哎呀,這位官人,是第一次來風月坊?”眼光犀利的老鴇早已揮著豔麗的蝶戀花團扇,將我的視線嚴嚴擋住,“官人來的正巧,今日是我風月坊第一美人梅香姑娘最後一次獻藝,官人可有眼福了……”
    “最後一次……”我沉吟著,不解。
    老鴇臉上的皺紋忽然增加了數條,嘴角的一顆紅痣頓時如紅透了的小櫻桃,頭上的絹花也隨著嘴角的諂笑更濃豔了幾分。“官人哪裏知道啊,這梅香姑娘真是好運氣,明天就要嫁到翰林家去了,今後可是一輩子富貴的命,再也不愁吃穿了……”
    我順著她的指引,看到一個輕靈婉轉的纖瘦女子正坐在廳中的高台上,一把昭君琵琶使得如雲流水,一副好喉嚨將眾人的魂魄牢牢籠住。“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哦,蘇子瞻的詞,姑娘好才華……”我由衷讚美,可惜了這諦仙般的女子淪落在這煙花之地。不過若真是尋到好良人,也算苦盡甘來了。
    “官人真是好眼力……”老鴇的眼球骨碌一轉,說道,“前方正中就是那李翰林,李翰林家中良田萬頃,仆役成群,那可真叫錢財滿地流啊,梅香姑娘做了如夫人,有的是好日子……”
    “如夫人?”我再向那中間的留仙廳望去,心中不由一窒,那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七旬老人,身軀佝僂著,卻費力地想直起身來,色迷迷的眼神始終舍不得離開眼前的如花美人。
    朦朧中再也感覺不到眼前的麗影翩翩,心中莫明地感覺被一把無情刀狠狠割裂。原來無論如何,這青樓的女子終究要走上這塵歸塵、土歸土的不歸路,終究要變成待人宰割的羔羊。
    一曲歌畢,梅香將長袖輕甩,肩上一條月籠煙色的披肩正在漸漸滑落。她柔軟的笑容一如當初,輕輕扶住披肩,朝眾人一鞠躬:“梅香謝過各位多年來的眷顧,在此再演奏一曲蘇學士的《江城子》酬謝各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我愈發不解,此時此景,唱出這首悼詞是多麼不合時宜,不知道這梅香姑娘是哀歎自己悲涼的命運,還是羨慕蘇學士與亡妻的繾綣深情?
    “停!”忽然被一惱怒的聲音震斷曲樂。隻見一位麵色酡紅的矮胖公子搖晃著頭,問道:“姑娘既然能將蘇先生的詞演繹得如此精彩,小生有一問,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這梅香畢竟多年在青樓應酬,見識過人,臉上沒有任何漣漪,“官人請講……”
    “姑娘是否曾經暗自傾慕蘇先生,隻因不能如願,才無奈所托非人吧?”矮胖公子明顯故意增添這尷尬話題,說完便得意地將一盅酒一口咽下。
    這留仙廳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皆僵在那裏。這出戲顯然已經超出眾人意料之外,那老翰林急怒交加,忽然咳嗽不止,旁邊的侍從慌忙捶背關照起來。
    梅香的臉上再無笑容,手中的琵琶“砰”地一聲掉落在地。許是這話正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痛楚,美麗的雙瞳頓時如煙雨江南,看不出清爽的本色。
    我再也抑製不住,撥開眾人的身軀,徑直走到正中台上,將那琵琶輕輕拾起,重新遞入她手中。“我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放鬆心境……”
    梅香驚異地看到我這個護花使者擋在她麵前,瞳孔中充滿了疑問。
    我轉身看了一眼那老翰林,此刻正自身顧及不暇,正被仆從向口中塞入一個藥丸,艱難地吞咽了下去。
    那發難的矮胖公子斜睨眾人,等著看熱鬧的小人姿態昭然若揭。
    我淡淡一笑,搖晃著青山煙雨文人扇,說道:“世人都知道我朝有三蘇,公子說的是哪位蘇先生?”我曾經得到高人調教,若有一天,你被人逼問得無處容身,無法回答,便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避其鋒芒,將問題轉給他。
    “這還用說,她曲曲都離不開蘇子瞻,難道還冤枉了她不成?”那矮胖公子酒醉逞強,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
    “蘇先生的詞一洗“花間派”的“綺怨”之風,情景生動而不流於豔,感情真率而不落於輕,難能可貴。對於世間男女來說,自然是怡神悅目的好東西。美好的東西自然視若珍寶,難道公子肯輕易將心愛之物舍了?詩詞歌賦本就是附庸風雅的好東西,難道公子挑了這京城最好的風月坊不是為了附庸風雅,就是為了喝酒猜拳,做市井小民的勾當?”
    那矮胖公子頓時怔住,若承認我所說,就是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我自信我的眼光不會錯,這外表越是張狂的男子,內心越是卑瑣,生怕自己被別人看輕了半分。
    我環顧四周,看著眾人依然在沉思,繼續說道:“這世間有多少人在傳唱蘇先生的詩詞,足可見他的才華橫溢,出人能出其右。試問仰慕蘇先生可在少數?”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梅香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了下來,朝我感激地點頭。
    “仰慕如蘇先生這樣的情深意重的雅士,自然也是眾生的一種美德。到風月坊來的人,都是為了愉悅自身,何必對一個小女子咄咄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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