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月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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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號,周日,天氣晴朗,陽光燦爛,萬裏無雲】
我叫黎冬雪。
冬雪,冬天裏的第一場雪,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的。
我猜,那一場雪一定從我出生起就沒有停過,一場永遠令人絕望的大雪。
我的母親一直都很美,她看上去大約剛剛二十出頭的模樣,美得就像一朵夏日裏的荷花。
不管怎麼樣,她總是又白又美的。
其實,我不太會說話,所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說什麼好呢?
我……我害怕打雷的雨天,特別的害怕。
我八歲之前的記憶裏幾乎是沒有父親的,我隻知道,大房子是父親給的,漂亮裙子是父親給的,好吃的食物是父親給的,還有很多很多東西,都是父親給的。
母親很想要一個兒子,可是她吃了很多藥,還是沒能夠在她平坦的小腹裏給我孕育出一個可愛的小弟弟。
八歲生日的晚上,是一個打著雷,閃著電的夜晚。
有新裙子,有蛋糕,還有父親。
母親開門離開了,隻留下我跟父親。
好疼,好重,好害怕。
日複一日,我有越來越多的裙子和玩具,父親回家的次數增多了。幾乎每天,他都會回家,即便是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都會回來見我。
我記得,洗澡的時候,我哭著說,母親,我好痛。
母親什麼也沒說,隻拿那能將人割皮剜骨的眼神看我。
家裏有一個老保姆,她有一個兒子在重點高中上學。她每天都會用她粗糙的大手摸我的頭,說,可憐的孩子。
我上學比較晚,九歲的時候才上小學一年級,還是父親允許的。
因為我比較笨,所以也不能跳級,隻能跟一群比我小兩三歲的小弟弟小妹妹們一起坐在同一間教室裏。
不過,我交了朋友。那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她有兩條漂亮的辮子,蓮藕一樣的手臂,胖嘟嘟的,好可愛的。
我喜歡叫她小蓮。
小蓮說,她的爸爸每天晚上都會給她講故事,昨天講了青蛙王子,今天就要講金發小公主了。
小蓮問我,你昨天晚上聽了什麼故事?
我搖搖頭,我說我父親沒有給我講故事,但是他會做別的,然後,我就把每天晚上父親對我做的事情告訴了她。
第二天,老師找我去辦公室了。
她是一個很嚴肅的女士,看上去凶巴巴的,很嚇人。
她讓我把我跟小蓮說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訴她,我很怕她,我就全部都說了。
後來,辦公室裏來了好多好多人,母親也來了,但父親沒有來。
第三天,我就轉學了,那時候,我上三年級,已經十一歲了。
等到再上學的時候,從此,我再也沒有轉過學了。
六年級的時候,我暗戀隔壁班的體育委員,那是一個很高很黑的男生,他的牙很白很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跑起來像風一樣快。
收到同桌遞來的情書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我看到那張折成愛心形狀的紙上的署名時,我隻覺得頭頂都熱得冒煙了。
我們在一起了。
每一天早晨,我都會在學校北區的植物園裏等他。他的英語不好,我要督促他一天背五個單詞。
每一天晌午,我們都會在一起吃午飯,我喜歡把我盤子裏的肉統統給他,我最喜歡看他因為吃到好吃的食物而笑得眯眼的模樣。
每一天傍晚,我們都會一起搭公車回家,我跟他一樣高,不,其實,我比他還要高三厘米。
我們坐在一起,分享同一副耳機裏的音樂,一起給不適的人讓座,再一起因為別人的道謝而羞澀的相視一笑。
我們約好,這次升學考要努力考進年級前兩百,如果考進了,就互相獎勵對方一個周日的時間去約會,如果沒考進,那就互相懲罰對方抄語文課文和英語單詞和數學公式一百遍。
最終,我沒有參加升學考。
我見到了小蓮。
僅僅是一個上午的時間,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我去找他,他沒有理我,而且還推了我一把,我從來都不知道,那雙會溫柔攙扶老人的手,推起人來,會這麼的大力,這麼的疼。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髒。
我當然知道我髒,自從上了生理課之後,我就知道了。
隻是,誰都可以說,唯獨你說,不行,絕對不可以。
我那時候一定是瘋了,我打了方碧蓮,砸了自己的課桌,推開了嘲笑著的所有人。
我報了警。
那天夜裏,我被母親打的滿嘴都是血,老保姆隻是摸摸我的頭,一邊為我上藥一邊說,可憐的孩子。
我以為,隻要忍一忍,忍一忍,冬天就會過去了,雪就會停了。
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我,沒有人願意伸手救一救我,也沒有人看得起我。
母親對所有人說,是我勾引的。
我怎麼懂?我怎麼會懂?我那時候才八歲啊。
老保姆的兒子已經大學了,他握緊了拳頭說,他一定會幫我的。
可老保姆卻揚手打了她最愛的兒子一巴掌,她很生氣地說,你管她做什麼?
後來,家裏已經沒剩幾個人了,就剩我和母親了,我們被父親拋棄了,母親說,因為他找到了更加聽話的幹女兒,她說全部都是我的錯。
因為我的愚蠢和下賤,所以現在除了大房子,就什麼都沒有了。
但我每天都會去上學,我相信,知識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我會努力,我會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我會自己爬出去,自己飛出去,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可學校比家裏更可怕。
女生們說我,你看她,被她爸強奸了,聽說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好惡心,她怎麼還有臉來上學?不覺得自己很髒嗎?為什麼不去自殺?真是丟臉死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長的那樣子,一看就是做雞的料,難怪會被強奸。
男生們說我,黎冬雪,多少錢一晚?
這樣看來,女生們給予的痛擊似乎更加疼,就像我的母親做的那樣。
我不懂。
明明被傷害的是我,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這樣對我?
我哪裏髒了,我每天都有洗澡啊,我這麼幹淨,這麼幹淨。
但有一個女生不一樣,她叫林雪晗。
林雪晗每天都陪著我,她搬著自己的桌子移到了我的身旁,我終於有了一個同桌,再也不用與垃圾桶為伴。
她會幫我罵那些用裝滿衛生巾的垃圾桶蓋在我頭上的女生,幫我罵那些用拖地的髒水潑到我身上的男生。
我在想,冬天是不是要過去了?雪是不是要停了?
直到某一個傍晚。
“你有病啊!不嫌髒嗎?她被強奸過啊!那麼惡心!那麼髒?你是不是眼睛瞎了?就因為那張臉?”
“嗬嗬,男生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我告訴你,她親口跟我說了,她爸上她都不用套的,說不定她肚子裏還有過孽種,你還要她嗎?”
林雪晗對著一個男生這麼喊著,我記得這個男生,她曾經說,她是個新時代的女生,她要親自去追他,要高調地像所有人聲明,他是她的人。
突然,我發現,那些直麵而來的侮辱和欺負一點都不可怕,這些包藏在善意外殼下的鄙夷和厭惡才是最可怕的。
那個老保姆,她也總是說我,可憐的孩子,可她每天晚上都會睡得很熟啊,不論我怎麼喊,她都聽不見。
都在說,都在說。
沒關係,又不是你的錯,我不會嫌棄你的。
可是,你還是那麼髒啊,你不是處女啊,而且,你還被強奸過耶,好惡心啊。
我身陷泥沼,伸出手尋求周圍的幫助,可隻因為我已經沾上汙泥,所以,我也是泥沼中的一份子了,我髒了,所以周圍隻有將我狠狠踩下的道德貞操,沒有哪怕一個眼神的幫助。
直到某一個放學的傍晚,我被一群男生扯著頭發,拖進了廁所裏,疼痛間,在我瞥見了門口笑著的林雪晗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冬天永遠都不會過去,雪也永遠都不會停。
後來,冰雪裏出現了一個人。
他的名字叫元始。
元始還很小,他才十七歲,還沒成為一個大人。
他很好的,他真的很好的,他是我遇見過最好的人,也是唯一的最好的人。
元始很安靜,也乖乖的,很少笑,也很少說話。
他坐在教室裏的最後一排,我每次去廁所時,都會見到他往窗外張望的眼睛,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幹淨純粹。
他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麼的好看,與周圍那麼的格格不入。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同性戀,說他和五班的廖銘是那種關係,可是大家也隻是說說而已,沒人敢去找他的麻煩,因為大家都怕廖銘。
其實,我一直都不相信這個,因為我覺得像元始那樣的孩子,怎麼可能會跟廖銘這樣的人在一起呢?
廖銘唯一好的,也就隻有那張臉和他的家世而已。
曾經,在擠滿了人的男廁所裏,我已經被折磨得沒了力氣,黃昏的光從高牆上的窗戶裏透進來,不知哪裏來的野貓正靜靜地趴在那上頭無聊地俯視著我。
吵雜的周圍突然就靜了下來,從十幾條光溜溜的腿縫裏,我隻能隱約見到一雙幹淨的鞋子。
我認出了他,是廖銘,一個有能力幫我的人,我求助著,用眼淚向他求助著。
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甚至越過了我,隻是走到窗戶下,溫柔地朝那隻野貓伸出了雙手,最終,他抱著貓離開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我,哪怕一眼。
這比任何侮辱都叫我覺得難受,所以我才放棄了抵抗,放棄了求救,再也不向任何人流淚。
從來,從來都沒有人願意朝我伸出雙手,隻有元始願意。
元始看我的眼神裏,從沒有過不屑的鄙夷或充滿惡意的同情,因為他並不懂我經曆了什麼,我猜,就算他知道了,他也會朝我伸出雙手。
因為,元始除了廖銘,什麼都不會在乎。
為什麼?
明明廖銘什麼東西都有了,為什麼他還要來搶我僅有的救贖?
憑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了,就隻有元始了,可廖銘偏要來跟我搶,我搶不過他,拚了命也搶不過他。
那個孩子總是說,他隻想要廖銘,最喜歡廖銘,他說,廖銘已經答應他了,等畢業後,他就會跟廖銘出國注冊結婚了。
我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元始了,我真的要失去元始了。
可能是因為我在冰天雪地裏待太久了的緣故,所以,在陽光出現的時候,我已經瘋了,瘋到親手掐滅了我的陽光。
不過,在我寄出錄像的那一刻,也許,大雪有小了那麼一點點,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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