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突然發現我忘記了你的臉。
    我冗長的記憶裏記得各種各樣的表情。麵包屋裏服務生的笑臉。年幼時給我買糖的阿姨。學校裏氣憤地跟我爭吵的同學。甚至還有，路邊的小乞丐。
    這麼多無關緊要的麵孔，我都記得。可我惟獨忘記了你的臉，那張與愛情有關的臉。
    依稀隻記得當初跟朋友形容你時我說的八個字。劍眉星目，鬢若刀裁。
    那一年，我十六，你十七。都是花一般美好的年紀。遇上你，是怎樣的一場劫難，聰敏如我，都未能幸免於難。
    [一]
    該從何說起呢，我仔細得回憶，細心的拚湊這一塊一塊的碎片。我總以為自己能記得刻骨銘心，可到頭來，才發現已經遺失得所剩無幾。疇昔種種，皆成灰燼。
    唔，再喚一次你的名。陸子恒。曾經屬於我的，子恒。
    那年九月末，學校要舉辦一次國慶文藝演出。學生會所有的幹部都要參加策劃會議。當時的我是文藝部長，你是高我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對於優秀的你，我早有耳聞，卻一直無緣相識。校內盛傳你是堪稱完美的少年，我不是沒有一點好奇的。
    中午去會議室，推開門。隻看見一個人站在窗簾後麵背對著我，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這個背影仿佛鍍金。
    我輕聲問，請問是在這裏開會麼？
    嗬，是誰轉身朝我囅然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是誰用溫和的聲音回答我，慕琪，是這裏。是誰，究竟是誰嗬。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原來，真有這麼一說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猶如失明。子恒，你可知道，因為你的出現，那日的陽光都黯然。因為你的出現，那一日的意義，在我的生命裏不朽。
    [二]
    演出那天，我和舞蹈隊的另外六個女生跳了一支印度舞。台下歡呼雀躍，我們謝幕三次方才罷休。
    你在後台指揮瑣碎的工作，見到還未來得及卸妝的我，明顯一愣。良久，你笑道，慕琪，不錯，你們這個舞應該能拿一等獎。
    我順了順長發，嫵媚地笑。陸學長，你是否認真看了我們的演出？你點頭，當然。我又追問一句，那你知道我跳什麼位置麼？你溫柔地注視著我，從左邊數，前排第三個。
    你的嘴角牽出一串漣漪，安逸動人。你的眼神那麼容易讓我誤會，眼角眉梢全是曖昧，絲絲蕩漾。我安靜地望著你，內心明白，我們之間將有情節蔓延。
    翌日，你來我們班找我。你給我一封信，叫我等你走了再看。我不依，你輕輕捉住我的手，慕琪，乖，聽話。
    隻這一句，我便沉淪。
    晚上看你的信，用小楷工整的寫著一首《詩經》裏的《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領路湍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幸福來臨，我滿心歡喜。
    [三]
    我們很快成了校園裏最受人矚目的一對碧人。因為都是好學生，老師也默許，隻是偶爾提醒，要自己好好把握分寸。
    你是被女生寵壞了的男生，可是在我麵前卻十分隨和。
    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去看一場中學生籃球賽。那時我愛IVERSON愛得如癡如狂，幾乎每一場NBA的賽事都沒有錯過。你卻更喜歡JORDAN。你說那是一個不滅的神話。
    雖然喜愛有所分歧，卻不影響我們惺惺相惜。
    那一場比賽是主隊勝利，歡呼聲響徹雲霄。我們看見客隊在離開時臉上表情尷尬，滋生了無比的同情。我對你說，子恒，如果輸的是我，我絕對不讓別人看出來我的傷心。
    你撫摩我的頭發，何慕琪，天之嬌女，怎麼會輸呢。
    我抬頭看你，目光裏盡是愛慕。子恒，你不知道，在這世上，縱然有人能讓我服輸，那就是你。
    青蔥歲月裏，幸虧有你的陪伴，讓我看過世間最美的旖旎風光。在失去你之後漫長的時光，我依然深深地感激你，你是我心靈的棲息地。當時的我多麼希望，每天醒來都能握著你的手，永生永世，不離不棄。
    [四]
    在你家中收藏了好多經典的影片。《情書》，《羅馬假日》，《廊橋遺夢》……
    每次放假你都買很多我喜歡吃的零食，然後我們一邊看電影一邊消滅它們。
    每次吃完我就會仰天長嘯，啊！又要長肉了！你便伸手抱我，長胖了好啊，你醜了就沒有人喜歡你了，到時隻好我勉為其難娶你啦。
    我狠狠瞪你，好歹毒的人，我鄙視你哦。
    你放聲大笑，傻丫頭，不願意就算了，我娶別人去。
    我心裏猝然一動，差點掉嚇眼淚來。子恒，我無法想象，若真有你們一天，你身邊是陌生的紅顏，那我將置自己與何地，這樣巨大的悲傷我是否有足夠的耐力能承擔？
    我用鏗鏘的語氣對你說，子恒，你答應我，我們之間，如果我不說再見，你絕對不許說。
    你一時失神，怔怔地看著我。好久，你緩緩點頭，在我唇上輕輕一吻，就這樣，許了一生。
    [五]
    季節不斷遞嬗，來年你升入高三。你辭去了學生會的一切職務，專心投入學習。
    而我卻正式接受了各類的文藝活動，代表學校去各個不同的地方參加比賽。得回一個又一個讓人瞠目的獎項。我以為你會為我感到高興和驕傲，我以為我給你帶來的應該是光彩。可在你日複一日緊瑣眉頭的表情麵前，我漸漸發現事情跟我想象的有所不同。
    終於有一天，你對我說，慕琪，你可不可以收心來讀書。你隻是一個學生，不是一個明星。
    我望著你，有說不出來的委屈，我惱你誤解我，我氣你不體諒我。我武打原諒你把我想成一個貪慕虛榮愛出風頭的女子。我不知要如何開口，眼淚涔涔落下。
    你解釋著，慕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你安分一點，收斂一些。
    頃刻間，我的理智崩潰。我泣不成聲地指責你自私，你霸道。我說你是嫉妒我取得的成績，你容不得別人比你優秀。我說在你心裏你自己就是個太陽，身邊的人都是因為你才獲得光明。我說可惜你錯了，陸子恒，我不是你要的月亮。
    尖酸刻薄的語句像一支一支的冷箭射進你心裏，你臉色慘白。我們彼此無言。
    過了好久，你勉強用平靜的語氣說，慕琪你要這樣想，我白口莫辯，我們冷靜一下，以後再談。
    我哭著看你，我有預感了，我們的緣分，很快就是山窮水盡。
    [六]
    一個星期後我們見麵，你憔悴了，但是你的眼睛裏有了一種我非常陌生的，決絕。
    我們用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態度交談，彼此都在心裏問自己，這樣的場景，是不是已經過於勉強又虛偽了。
    本來我想說，那天口不擇言傷害了你，對不起。話到了嘴邊卻成了，子恒，也許我們不合適。
    本來你想來握我的手，聽了這話卻隻好把手從風裏收回。
    我們沉默了好久，沒有說話。我認真地看者你英俊的容顏，將它深深深深地烙進眼眸。陸子恒，我此生，第一個愛上的人。
    你客氣地笑了，那好吧，慕琪，我們好聚好散。我點頭，子恒，你沒有辜負你的誓言，是我先決意要離開你的，是我先放棄我們之間的感情的。你沒有錯。
    我字字句句地說著，心裏有什麼東西嘩啦地碎了一地。
    子恒，我們曾經相濡以沫，我們曾經信誓旦旦，可轉眼來年，都成了過眼雲煙。離開的時候我朝你擺手，請原諒，任何時候，我都想先離開。
    轉身後我沒有回頭看，隻怕一顧眄就泄露了眼睛裏的秘密。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我告訴過你，即使我輸了，我也不會讓任何人看穿我傷心。
    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是真的愛你。可是兩個相愛的人未必就能好好相處。
    青蔥時期，我們不懂愛情。
    [七]
    你畢業的時候我上高三，聽你那屆的學長說你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我無端地濕了眼睛，子恒，我們真正要南轅北轍了。
    畢業聯歡，你抱著吉他唱《海闊天空》。我坐在台下淚水滂沱。這是我第一次領略你的藝術才華，正如他們所傳誦一般，陸子恒，堪稱完美的你，幾乎無所不能。
    可這麼好的你，到底也與我無關。
    在後台我們遇見，你眼裏滿是憐惜，可是卻沒有了往日的親近。你說，慕琪，好好念書。我若無其事地笑，好啦，真羅嗦啊你。你正色道，別說我羅嗦，以後沒有機會跟你說這些了。
    燈光如晝，我的眼睛裏頓時模糊起來。再也，再也看不到你的眉目。再也，再也，觸不到你的笑容。
    子恒，珍重。再見。這是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夜繁星閃爍，很兩很美，也很寂寞。眼淚濕潤了足下每一寸土地。這麼愛你，卻依然要與你分離。
    罷了，子恒。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八]
    再見你已經是多年後的校慶，聽朋友說你攜女友同來。那個女子低眉順目，一派溫柔。我聽了淡然地笑，你終於找到你的月亮了麼？
    這麼些年來我也學會了灰心和妥協，也懂得了忍讓和包容。可是現在的我，到底也與你無關了。
    校園裏有很多青春的孩子，重複上演著我們的故事。子恒，年少時的我們未曾料到，匆匆一個錯身，就錯失了今生。
    我在學校裏四處亂晃，沒有碰到你。原來我們的罕覯，這一世，隻有那麼一次。
    放煙火時，朋友叫囂，那不是陸子恒麼？我循聲望去，人山人海裏你依然耀目。許久不曾落淚的我刹時紅了眼眶。
    煙花化成塵埃，悄然落地。愛如煙火，隻開一瞬。
    子恒，這一次，你在萬人中央，我亦在萬人中央。再怎麼觀望也望不到你的麵容。那麼多溫柔的話語，那麼多對視，我都記得。
    可是為什麼我偏偏忘記了你那張關於愛情的臉。